或許是新方子初見成效,翌日清晨,李泱的氣色明顯好了幾分,精神也較前日稍顯輕快,也多進了兩口餐食。
傍晚時分,夕陽尚未完全沉落,暖輝斜斜透過窗棂灑入屋内。顧虛白正替母親上藥,院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莊景和匆匆步入,身後還跟着兩名醫師,神色間帶着一絲振奮。
“顧公子、柳大夫。”莊景和拱手行禮,聲音略帶疲憊,卻透着雀躍,“昨日回去後,我立刻召集幾位擅長施針的同道,通宵查閱醫書,反複推演,大緻拟定了一套施針之法,或許能試試。”
顧虛白略行一禮,将幾人請入屋内,又扶李泱躺下。
時間緊迫,幾人便不再寒暄,徑直放下醫箱,翻開針囊,在桌上依次擺開數排銀針,長短不一,寒光幽微。
柳渡站在一旁,看得專注認真。他對針灸之術涉獵不深,正是極難得的學習機會。
莊景和指尖輕撚,拈起最細的銀針,迅速而精準地刺入李泱的三陰交、血海、曲池等十餘處穴位,一炷香的功夫便又瀉出,手法穩如磐石。
銀針在肌肉和穴位中一寸寸遊走,李泱極為堅強,前額冷汗涔涔,汗濕的發絲一绺一绺地貼在臉側,面色蒼白,卻也隻是在進針的一刻悶哼出聲,随後便緊咬牙關,倔強地一聲不吭。
一旁的顧虛白,卻突然面色慘白,胸腔裡翻湧起一陣陣暈眩與惡心,喉間似被死死勒住,幾欲嘔吐。強撐了一會兒,幾乎是狼狽地奪門而出,扶住廊柱,大口喘息。
柳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無暇顧及,又收回目光。
兩個時辰後,第一次施針終于完成。幾名大夫都是疲憊不堪。李泱除了有些困倦乏力外,疼痛似有緩解,稍飲了些水便睡下了。
柳渡出來時,竟看到顧虛白蹲在池邊,像精衛填海一般,一顆一顆地向裡丢石子。要是他們在裡面呆的時間再久些,恐怕這池子都要被顧虛白填平。
聽到開門的聲音,顧虛白欲起身相迎,但可能是蹲的時間太久,踉跄了一下。
柳渡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莊景和随後也和他細細說了經過。顧虛白臉上的焦急才被盡數撫平。
但他不敢掉以輕心,便拜托莊大夫留宿一晚,自己住在側屋,以備不時之需。
……
這一晚,果然還是出了事。
聽到母親的呻吟聲,顧虛白在淺眠中瞬間驚醒,幾乎是下意識地翻身起身,狂奔至堂屋。
李泱縱是極堅強之人,此刻卻是雙目緊閉,渾身戰栗,緊裹着被子,面色煞白,口中不時溢出難忍疼痛的呻吟。
——她一定是疼極了才會這樣。
“步青……”李泱似是夢魇了一般,聲聲喚起女兒的名字,“步青……我好冷啊……”
顧虛白像是被定在原地,嘴唇瞬間失血,下一刻,便猛地跪下,抱住母親。
屋外腳步聲急促而來,硯兒早已跑去請莊大夫,此刻他與柳渡匆匆趕到,見到此景也是神色一變。
莊景和趕忙再次排出銀針。
柳渡卻一把按住他,道:“前輩,不能急中生亂。我回想了一下,今日傍晚的行針應該沒有問題,而且夫人的情況也的确有所緩解,怎麼會突然急轉直下?是不是有什麼關鍵的地方被我們忽略了?”
莊大夫沉思片刻,毫無頭緒。
二人當即重新複盤診治過程,推敲白日施針的位置,然而反複思索,依舊未排查出異常。
屋内愁雲慘淡,氣氛低沉得幾乎要凝結成固态。老大夫已經開始連連按壓自己的山根,企圖從紛亂的思緒中理出一絲線索。
那邊李泱的情況卻越來越不好,寒意仿佛從她骨髓深處漫溢上來,即便在厚厚的被褥包裹下,她也仍在瑟瑟發抖。
呻吟聲從先前的微弱隐忍變成了難以抑制的痛楚哀叫,淚水無聲地從緊閉的眼角滑落。
顧虛白跪坐榻前,手指僵硬地扣住母親的手腕,雙眉緊鎖,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此刻如果有人告訴他,隻要剖開自己的胸膛、獻出五髒六腑,便能換得母親平安,他恐怕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硯兒……”他艱難地轉頭,吩咐侍女,聲音仿佛強撐到極限,喉間沙啞,“去拿個火盆來,夫人冷……”
硯兒本就又急又怕,眼淚盈眶,不知所措,聽到顧虛白的吩咐,像找到救星一般,便慌忙跑出去安排。
“怎麼會冷呢,明明是灼熱之症……”莊大夫滿頭大汗,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柳渡微微蹙眉,思緒飛速運轉,忽然,他心中猛得一動。
“不,錯了!
“不是熱症……這不應該是熱症,是寒邪!
見莊大夫和顧虛白面露疑惑之色,他急急解釋:“夫人這症狀看起來是虛熱,實際是因為身體要對抗寒毒,才大量産熱,隻有寒毒才會導緻骨骼關節酸痛。
“而剛才,針灸把這虛熱壓了下去,所以夫人才會覺得冷。”
“你的意思是……這針灸确實有效?”莊大夫聞言,瞬間眼前一亮,一把抓住柳渡的肩膀。
柳渡點頭。
莊景和猛拍大腿,激動叫道,“那如果是寒毒……我們是不是可以用火針?”
“正有此意!”柳渡也會意。兩人對視了一眼,皆是神色振奮。
這時硯兒已差人取了幾個火盆來。
炭火炙烤下,屋裡頓時炎熱如夏,所有人都被逼出了一身薄汗,李泱也慢慢停止了寒戰。
柳渡将那銀針在火上燎過,遞與莊景和。莊大夫穩了穩心神,依着先前的針法,再次施針。
顧虛白攥着母親的指尖,又怕捏疼她似的,隻是像安慰小孩子一般,一下一下撫着。
一炷香過去了……
奇迹般地,李泱原本煞白的面色逐漸恢複了一絲血色,呼吸不再急促,眉間緊蹙的痛意也緩緩舒展。
顧虛白感覺到她的手也慢慢恢複了體溫,便輕輕放回被子裡,掖好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