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間,陽光極盛。他正斜倚在寝殿外的院子裡曬太陽,胸前攤着一本詩卷,雙目微阖,神色安然。
忽有甲胄撞擊的“咔咔”聲由遠及近,一隊全副武裝的羽林軍魚貫而入,踏碎了這份靜谧。
紀珩睜開眼,還未反應過來,便被粗暴地拖起身,枷鎖與鐐铐“哐啷”一聲落下,沉沉扣住他的手腳,他不禁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他擡頭,望見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從人群中緩步走來,黑袍曳地,金冠簪日。
“紀璋……”紀珩愕然,不敢相信地瞪着紀璋——那已完全不是自己認識的弟弟的樣子。
“放肆!”羽林軍長叱喝,“罪人竟敢直呼聖上名諱!”
紀璋卻擺擺手,令他們退後。
他走近幾步,微微彎腰,從地上拾起那本落下的詩卷:“……影踏殘雲随日走,光追林隙與風眠。”
他的眼裡閃過一絲憐憫,“哥哥,你沒有發現嗎?今天的太陽底下,沒有影子。”
紀珩的眼神慌亂中帶着茫然。
紀璋歎了一口氣,輕輕伸手,替紀珩理了理皺起的衣襟,溫聲道:“虢州地寒,不比江邺,哥哥穿得單薄了些。”
紀珩忽地像是從夢中驚醒似地,眼中浮現出驚懼:“你——是你!”
紀璋憐惜地撫了撫紀珩的發頂,仿佛回到年少時,被哥哥護在懷裡的日子,輕聲道:“可惜了……哥哥……如果我們隻出生在尋常人家,或許真能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他起身,眼裡的那點溫情已消失殆盡,唇角含着一絲涼意:“你真是幸運,紀珩,父皇護你太好……到現在還這麼天真。”
紀珩面色霎時間變得慘白。随即被羽林軍拖拽着帶了下去。
……
半月前,顧虛白與衛祀喬裝成尋常商賈模樣,行至京城,在尚書府附近,尋了一客棧落腳。
二人剛放下行囊,衛祀心焦,就想立馬去官府打聽父親的近況,顧虛白卻按下了他:“如今盯着此案的眼睛衆多,你爹又是朝廷重臣,若他真是被陷害的,那你這人生地不熟的,去了不就是自投羅網嗎。
“先吃飯,我想想辦法。”
衛祀無奈,隻好随他一道,在客棧食肆找了張空桌坐下。
小二堆着笑迎上前來:“二位客官,用點什麼茶?普洱、菊花、鐵觀音……”
見到顧虛白,他突然湊近,壓低聲音,輕喚了聲:“顧公子……”
忽又起身,将汗巾甩到脖子上,大聲道:“好嘞客官,普洱兩位!您稍等先坐,看看吃點兒什麼,我先去給您上茶!”
衛祀疑惑,輕聲問:“公子,你認識他?”左手已探至桌下,默默按在了刀柄上。
為了掩人耳目,他未帶長劍,隻帶了兩柄匕首,以備不時。
顧虛白蹙眉:“不認識。
“但應該不至于對我們不利。若真心懷不軌,何必一上來就認出我?那不也是暴露了他自己?”
說話間,那小二捧着茶盤來了:“二位客官,您要的茶。”
放下茶盤時,他趁衛祀不注意,迅速向顧虛白手裡塞了一張紙條,又朝他使了個眼色。
顧虛白心下疑惑,卻也隻是偷偷藏于袖中。
兩人皆心事重重地草草吃了兩口。
顧虛白借口要去寄封急信,囑咐衛祀稍探查一番這客棧和周邊的情況,但莫輕信,暴露身份。
衛祀心裡裝的盡是父親的事,不疑有他。
至無人處,顧虛白展開了那張紙條。上面隻寫了個地址:“蕙草堂。”
看起來是個藥鋪。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人。那次道别,以後便是再難相見了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自知眼下無暇去想那些事,便定了定神,朝着那地址尋去。
十五年了,京城街道依舊如昔,但那鋪面卻換了一茬又一茬。
蕙草堂竟開在中軸線那條最熱鬧的街市上,占據了極佳的位置,門面闊綽不說,背後甚至連着成片的宅院,俨然是前店後坊,自成一方天地。
顧虛白有些疑惑,眼下這蕙草堂門庭若市,客人絡繹不絕,尋誰?做什麼?那小二半個字都沒有多說,他今日喬裝成一名半老商賈,衣着尋常,眉目無奇,就算是顧家舊部,又怎能在人潮如織的街市中,一眼将他認出?
他猛然一驚,那小二又是如何一眼認出他來?
思索間,已有一夥計迎上來。“客官,抓藥是嗎?請您跟我走。”
顧虛白心下猶疑更甚。
那夥計領他穿過了四五個宅子,才在一間不起眼的院門前停下。推開門扇,地上竟用黑白兩色石子鑲嵌了陰陽八卦圖。
院裡種着幾棵老梅樹和一畦薄荷,石闆路蜿蜒,艾草香氣淡淡地滲入屋梁之間。那夥計指了指西邊:“公子,您要找的人在那邊。”随即便退下了。
顧虛白深吸了一口氣,走進院内。
西邊那間屋子,好像是個煉藥房,隐隐有煙氣從門縫裡溢出。
顧虛白行至門前,剛想伸手,門卻從内側打開了。
一張熏得烏黑的臉從屋内邊咳邊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