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想避免關注這種疼痛,疼痛就愈發叫嚣着放大自己的存在感,并向脊椎、四肢開疆拓土。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熱一陣冷一陣,仿佛被無數鋼針同時楔入。
察覺到他不對勁的,除了顧步青,自然還有柳渡。
被關進竹籠時,天已曉白,但雨仍未停歇,衆人都被澆了個透心涼。可當日頭一出,雨勢雖止,酷熱卻驟然逼人。
柳渡心憂顧虛白,悄悄牽過他的手掌,一觸之下,便覺他掌心滾燙,帶着微微濡濕汗意,心中一凜,知是不妙。
顧虛白望了他一眼,卻實在提不起力氣回應。
柳渡卻像聽見了他的心聲一般,道:“你不要說話,保存體力,閉上眼睛。”
顧虛白順從地閉上雙眼。
下一刻,虎口合谷穴被毫無預警地用力點壓了一下。他吃痛,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柳渡卻未停手,隻是稍稍放輕了些力道,就着穴位輕輕揉按。又不時移至腕上兩指處的内關穴,反複掐壓。
顧虛白想起,自己從前是極不喜歡與人有肢體接觸的。
年幼時,哪怕李泱想抱他,他不過一會兒就要掙脫,總覺得皮膚與他人相貼十分肉麻,沒來由地感到尴尬窘迫。
長大以後,因長年在寺廟中獨居,也并沒有機會和人有近距離的接觸。
雖然已能夠勉力容忍被家人挽着胳膊、摟抱時的不适,但心裡總有些排斥,下意識覺得不喜歡。
唯獨這個人,是個例外。
初見柳渡時,顧虛白就未生出那種距離感,反而莫名想要靠近。
每一次無論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觸碰,都讓他覺得心中悸動,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感受那種熨帖。
直到柳渡第一次,帶着愧疚主動親近他,他竟恍然有種最深的秘密被人窺破的驚惶,但對方隻是輕飄飄地想要還願,讓他生出無法言說的落差與憤怒。
而現在……
顧虛白感到自己的掌心仿佛漾開了一汪清泉,流淌至心口,繞了個彎,将他周身的灼熱與刺痛,一寸寸撫平。
随着日頭漸高,街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起初隻是有人遠遠瞥見,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好奇地張望兩眼。
不多時便有兩三個、四五個人聚攏來,站在近旁竊竊私語。
柳渡臉皮薄,避過臉去,悄悄想将手收回,卻被顧虛白反手握住。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還沁着未退的高熱,卻是不由分說,用力扣住他。
柳渡不禁轉頭看他,顧虛白閉着眼,面色蒼白中帶着堅定的沉靜。
此時,顧虛白想到了衛長信,心口有些發緊。
不知那日在行刑台上時,衛統領心裡在想什麼。
是上官歧嗎?
顧虛白似乎有些理解了那種在絕境中依然心有牽挂的感受。也許正由于這牽挂,使得天平那端的不堪不再沉重。
更何況,柳渡此刻就在他身邊。
人群中忽有人發出一聲驚呼:“那……那不是顧将軍嗎?”
“你說的是——都督府那位顧大人?”
“真是她!怎的會在這裡?”
顧步青面色頓時有些難看,脊背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趙慎收入眼底,轉頭毫不客氣地高聲道:“你們難得見我家将軍吧!今日我們被佞人冤屈,關在這裡。
“你們要有什麼想說的,想問的,大方說便是,不必嘀嘀咕咕。
“顧将軍的為人你們應該也清楚。
“背叛聖上、背叛朝廷這事,她說一道萬都不可能做!”
見他神色凜然,人群的議論也漸變了色。
有年長的老人搖頭歎氣:“這世道啊,清官也難保太平。怕不是又被小人栽贓陷害哦。”
一婦人望着他們身上的枷鎖,面露憂色:“那個年輕人臉都白了,還這麼熱……真可憐。”
“唉,我也不信,定是被冤的。”
“太殘忍了,作了什麼孽要被這樣關起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多數人隻是和身旁人小聲嘀嘀咕咕,無人真的搭趙慎的腔。
這幾年,顧步青在沿海樹立的威信,百姓皆知,衆人皆是十分感念。
但有些時候,被庇護太好,人骨頭就軟了,嘈雜間,仍能聽到些不懷好意的議論。
本來高高在上如救世主一般的顧步青,以如此卑微的姿态呈現在百姓面前時,他們一時難以用憐憫将此間的差距填補——畢竟他們自己也不認為自底層發出的憐憫對這些上等人有什麼作用——便隻能樸素地覺得,受這麼大的罪,大概還是做錯事了吧。
這時,卻有一眉心點紅的小孩兒,跌跌撞撞打破了這僵局。她兩手捧着個水囊,一步一踉跄地朝顧虛白跑來。
到跟前時,她怯生生地回頭看了母親一眼。
“去吧,乖孩子!”得到母親肯定的答複後,她才努力地踮起腳,将水壺湊到顧虛白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