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工長帶的泥工隊,主要負責調配泥料。堤壩由一層一層厚重的青石壘起,中間需填充特制的泥漿,水分、砂石和粘土的比例稍有偏差,堤體就可能失穩,全靠老把式們憑經驗調和。
可眼下少了那麼多人,張工長一時着急,嗓門也高了幾分:“監造大人!咱們工價實在太低了!工人聽說渚郡給得多,都跑了!”
這話也不是無憑無據,有些工人是從周邊村落來的,滄平又和渚郡毗鄰,鄉裡鄉間的一打聽,哪裡給多少工錢心裡門兒清。
渚郡那邊工程量雖然更大,工作也更為艱辛,但工錢日結,而且比這兒高出整整一倍。
于是,不少人相互一盤算,都合計着結伴南下。
卻又有人沖他喊:“老張!怎麼是去渚郡!死人啦!
“我們隊上死了倆了,還有個也病了!”
說話的是和他一道負責東邊石工隊的王工長,他來自隔壁鄉,石工隊要負責開石、運石、切石,工作繁重,人也更多些,每編有五十多号人。
張工長心下一咯噔,他拉過王工長:“什麼病?”
“腹疝啊?你們隊上沒有嗎?肚子腫得老高。”他比劃道。
張工長想到了大年初四那件事:“是有一個,怎麼,真是在工地裡出的事啊?”
“那不好說,那些工人平時吃的喝的不講究,旁邊那江水那麼渾,也敢捧了直接喝,得了這種毛病,也隻能說他們自己倒黴。”
“那你們隊病了那麼多,給銀兩了嗎?”
“給個屁,上哪兒給,老子又沒錢。但今天聽說好幾個隊有鬧的,有的給了,現在都來找監造要錢要人。”
張工長聞言,趕緊擠到人群前頭,生怕去晚了領不着,畢竟自己沒王工長那麼絕情,銀子是實打實貼補出去了。
那監造手底下負責六支隊伍,兩支泥工、兩支木工、兩支石工,攏共二百三十來号人。
和他一樣的監造共有四個,分别負責東、南、西、北四處堤壩,各自向上頭的提舉彙報,提舉統計了情況後,再向高全貴縣令報告,再往上是張承禮——就是那個朝廷特派的水利使總指揮,以及郡太守陳福。
那監造被他們你一句我一嘴吵得腦瓜子嗡嗡,怒喝一聲:“一個一個來!缺多少人,都是什麼情況!”
這幾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才一時噤聲,乖乖排起了隊,依次向監造登記。
統計下來,張工頭的隊伍,缺工最多,其次是南側的泥工隊,石工、木工隊尚好些。
全部加起來,缺了三十五号人,得了腹疝的十八個,死了十個,還有些原因未明的。
許多工人都還很年輕,家裡就隻有上了年紀的雙親,自偏僻村裡跋涉來這兒打工,原本是為了攢些娶媳婦的錢,人不見了,也不知道能找誰打聽。
這工程本就吃緊,全縣人口不過一萬餘人,能征調的壯丁基本都在這兒了。如今過了年,突然少了這麼多工人,頓時顯得人手不足。
監造登記了半天,翻了翻手中的簿子,一時也沒有明确的回話。那些工頭着急,又開始七嘴八舌地嚷起來。
“人一時半會兒給不了,錢能給吧!”
“是啊,給夠錢,我就把我老娘都喊來一起幹活!”
引起一片哄笑。
“可别說,小時候你娘揍你的時候,可沒見她力氣小!”
“就是說!先把錢給了!鄉裡鄉親的,總得講點良心,死了人也得表示表示!”
監造拿不定主意,眼下缺工的人不是少數,如果得病的和死了的都得貼補銀兩,不是他能決定的小數目。
于是他闆下臉來:“都别吵!錢這事兒我做不了主,得上報提舉那邊再定。人手我會讓人去周邊鄉裡借些先頂上,你們也别再耽誤,先去幹活!三月底前完不成,可要吃闆子的!”
這話一出,衆人雖然心有不滿,但也隻能暫時散去。
這腹疝來勢洶洶,發病中去世的竟過了半數。見過病患的,又将其症狀描述得誇張了幾分,工人們間一散播,都變得謹小慎微了起來。
江裡的水是萬萬不敢再喝了,吃飯前,也得拿着井水來回搓兩遍手,這些老大粗們洗幹淨了臉,竟然都顯得精緻了許多。
但這隻是個開頭。
當那些空缺被頂上時,沒有人再會去問,那些沒來的、也沒有被統計到死亡人數中的人都怎麼樣了。
提舉收到的缺工數目統共是一百十四人。這些數字,在過提舉那一道時,被壓了下來。
本來嘛,過了個年,流失的工人多了些,實屬正常。負責東邊堤壩的監造尚且寫明了缺工原因,還補充了工人患病的情況,其他幾個組皆隻有個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