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渡又小心地卷起他的袖口,那人手腕枯瘦如柴,皮膚緊貼着突出的青筋,掌心紋路刀刻斧鑿般幹澀。
脈象弦緊,虛弱而沉細——是典型的瘧疾症狀。
但柳渡隐約感到脈間有些輕微的顫動,似是如琴弦振動一般,他暗自記下,正要繼續探診,忽然,那隻手猛地反扣住他的手腕。
指甲裡嵌滿泥垢,手勁出奇地大,死死掐住他,幾乎要嵌進皮肉。
柳渡一驚,擡頭看去,那病人面色黑沉,眼眶深陷,因極度消瘦而顯得雙眼特别突出。鼻梁高挺,嘴唇厚實,依稀能看出他健康時應是個相貌端正的漢子。
“幹什麼!”旁邊的府兵也一驚,呵斥一聲,上前一步作勢要打掉病人的手。
柳渡卻擋下了,将另一隻手輕輕覆了上去,輕聲問:“你是有話要說嗎?”
“救……救……”那人嗫嚅着,嘴唇微微顫抖,眉頭緊鎖,仿佛在忍受極大的痛楚。
柳渡俯身靠近,又安撫般輕輕拍了拍他的手:“不要放棄,會好的。”
那人動了動唇,又勉力吐出一個音節:“孩……”
“什麼?”柳渡沒聽清。
但下一刻,那人突然蓦地拉過柳渡的手腕,猛地翻向這側,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我就知道!”府兵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柳渡的衣領,将他拎至一旁,堪堪躲過了噴湧而出的嘔吐物,但衣袍和面罩上仍被濺上了一些。
他又毫不客氣地把柳渡推至工作間,柳渡踉跄了一下,回身望去。那病人喘着粗氣,半卧在榻上,眼裡流露出絕望而瘋狂的笑意。
“又來一個!”那府兵恨恨道,“誰沒有孩子,誰沒有父母?就他們可憐?我們染上就是活該?”
那名大夫三下五除二地把柳渡身上的外袍、面罩剝下:“這人的夫人跟着他住在工地上,比他先發病,發病的時候都快臨盆了。
“然後孩子剛出生沒幾天就死了。”
“那也不能……”府兵剛想反駁,卻覺得十分無力,隻得閉上嘴,将自己身上髒污的袍服也盡數脫下。
待清理完,他将柳渡請出營棚。邝君儒在帳外等候多時,見柳渡出來,立刻迎了上去:“柳大夫,怎麼樣?”
柳渡剛想寬慰他沒事,府兵已将營内情況簡短彙報給了邝統領。
邝君儒臉色一變,趕忙讓府兵帶柳渡去另一邊營帳清洗。
那府兵看起來輕車熟路,領着柳渡向輕症那側營帳的第一間走去。
營帳門口的空地上,挖了一口深井,看起來是新壘的,但井口已被粗麻繩勒出了一道淺淺的印子。
營帳兩側還支着兩口大缸,底下燒着炭火,熱水咕嘟咕嘟地沸騰着。
負責添柴加水的府兵擡眼瞧見來人,随口調侃了一句:“喲,兄弟,又來了?”
帶路的府兵輕哂了一聲:“可不是。”
他彎腰提起水桶,從井裡打起一桶涼水遞給柳渡。
柳渡接過,問道:“這種事發生得很頻繁嗎?”
府兵又提上來一桶:“最近尤其多。那些病患見身邊的同伴沒幾個能活下來,也大概明白自己可能熬不過去了。”
那添柴的府兵遞給他們一人一桶熱水。他們擡腳朝營帳裡走去。
第一間是沖洗間,簾子掀開,氤氲水汽撲面而來。側旁并排放着四個大水缸,缸底投了些艾葉等藥草。
柳渡依樣将兩桶水兌入缸中,脫下身上的衣物。旁邊那府兵已将自己剝了個赤條條,柳渡略覺得尴尬,微微側過身去,問道:“所以病患的嘔吐物也會傳染?”
府兵一邊用半個葫蘆瓢取了水,從頭到腳澆了下去,一邊搖了搖頭:“誰知道呢。每天都有大夫、士兵染病,有時候我們根本弄不清什麼時候就染上了。
“後來季大夫見越來越多人生病,就下令,凡是沾到嘔吐物、糞便或者滲液的,都得來這裡清洗消毒。
“效果有沒有不好說,但确實安心些。”
“季大夫是廣陵哪家醫館的?”柳渡好奇問道。季慷對病理的推測十分大膽,行事卻極其嚴謹,令柳渡心生欽佩。
“好像是從江邺來的吧,我聽說,是裴大人的舊友。”
柳渡低頭,仔細地将可能接觸過的部位清洗幹淨,用布巾擦幹身體,換上幹淨的衣服,随府兵步入第二間。
那間屋子的空氣帶着濃郁的藥草香氣,見牆上挂了一排正在熏炙的艾草,一名大夫遞給他們每人一盅藥,示意他們喝下。接着,又在他們身上噴了雄黃藥液,令他們停留足有一柱香的時間後,終于放他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