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晌午,沈玦向大夫詳細詢問了自己的狀況,此後就與蘇月踏入了一段平靜的隐居生活。
蘇月謊稱二人是逃難的夫妻,在醫館旁租下了一間小屋,簡陋卻足以遮風避雨。
晨曦初露,檐角挂着昨夜未幹的雨滴,輕風拂過,落入泥地,激起細微的漣漪。屋内一盞青瓷油燈燃了一夜,燭芯燃至盡頭,幽幽熄滅,留下微不可聞的一縷青煙。
沈玦坐在床榻之上,手中執筆,伏案疾書。
他度過了最初的震驚與崩潰之後,迅速将心神投入謀局之中。東宮之位岌岌可危,朝堂風雲詭谲,太子深陷奪嫡之争,正是他不能倒下之時。
他們通過信鴿恢複了與京城的通信,沈玦每日清晨被蘇月扶起,靠坐在床榻上,蘇月支起一張小桌闆,令他能勉強書寫。
然而,高位截癱者本就無法維持久坐,長時間伏案更是對他一種酷刑。
他的腰腹無力,坐姿難以自持。他請蘇月用木架支撐他的後背,再以堅韌的絲帶系于胸前,将他固定在架子上,以維持姿勢。雙腿癱軟無知覺,胸腹以下無力支撐,他隻能倚仗左手撐住桌案穩定自己,右手奮筆疾書。
他不能停。
一封封谏言穿越千裡,随信鴿振翅高飛,織成密密麻麻的網,将太子護在其中。
他向太子隐瞞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無法讓東宮動搖,更無法讓太子因他而分心。
然而,幾天下來,絲帶過緊,已在他胸膛勒出深深的青紫痕迹。
每當左手支撐不住時,他會驟然向前栽倒,撞傷肩膀,額角,甚至有幾次險些傷了眼睛。
可他毫不在意。
他不知疲倦,甚至連蘇月為他解開束縛、為他敷藥時,他都在思考下一步的對策。
蘇月看在眼裡,心中隐隐作痛。他避開了關于自己身體的所有讨論,甚至連最基本的恢複訓練都未曾嘗試。她曾試圖勸阻,告訴他如此折損自身不過是竭澤而漁,徒增傷勢。
“沈太傅,你該歇一歇了。” 她聲音低沉,卻難掩焦慮。
沈玦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旋即繼續:“若東宮傾覆,今日所受之苦皆成笑談。”
蘇月眉頭緊蹙,她伸手按住他因長時間書寫而微微顫抖的手腕,語氣冷然:“可若你先倒下,東宮又憑什麼站穩?”
她極少如此與人争辯,可這一次,她的語氣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強硬。
“你如此折損自身,太子知曉後可會心安?” 她低聲道。
沈玦靜靜望着她,目光如寒夜孤星,冷峻而幽深。“即便我隻餘半身,亦可攪動朝局。”他的聲音淡然,似陳述事實。
蘇月心頭一震,望着他的眼睛,竟無言以對。
那雙眼仍舊鋒銳,仍舊藏着驚才絕豔的光。
但他精神矍铄,身體卻飛速衰敗下去。
沈玦把所有的時間和精神都傾注于太子之事,仿佛這世間已無其他值得他停留半分。
他拒絕按摩,敷衍進食,若非蘇月強行喂藥,恐怕連藥湯都會被他棄之一旁。他拒絕練習定時排尿,卻為了避免失禁的屈辱,刻意減少飲水。他仿佛已經接受了無法康複的事實,可那種“接受”又何嘗不是一種徹底的放棄——連保持現狀的努力都不願再做。
他的身體衰敗得比任何人預料的都要快。
肌肉急劇流失,手臂單薄無力,原本挺拔修長的身形漸漸削瘦,關節因長期僵硬而開始攣縮。雙腿因缺乏活動已顯僵直,尤其是長時間傾靠在左側,導緻左腿内收,膝蓋再難完全伸展。每日蘇月替他擦拭身體時,都能觸及他冰冷而無血色的皮膚,仿佛整個人已褪去生氣。他的面色愈發蒼白,帶着一種病态的灰暗,嘴唇幹裂起皮,連呼吸都透着虛弱。眼下的青黑愈發濃重,疲勞與營養不良讓他整個人都像一座岌岌可危的風中殘塔,搖搖欲墜。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執拗地翻閱書信,奮筆疾書。
仿佛隻要自己的頭腦尚能運轉,便能将這副破敗不堪的軀殼抛諸腦後。
他刻意忽略身體的變化,刻意麻痹自己不去思考未來,刻意把所有精力投入到那一封封谏言之中,隻在蘇月為他擦洗的時候閉上眼睛。
蘇月不願見他折損。她終于伸手解開束縛他的絲帶。
束縛一松,沈玦的身體立刻失去支撐,像一座傾塌的樓閣般重重倒在床榻上。他本能地想撐住自己,可他的腰腹無力,雙腿更是毫無知覺,唯一能驅使的,隻有那微薄的上肢力量。
他用力甩動手臂,試圖抓住什麼支撐自己,可觸及的卻隻有皺起的床褥。他的指尖死死摳住薄被,青筋綻起,手腕因劇烈的發力而微微顫抖,僵硬得像是在絕境中緊攥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試圖翻身,可胸腹以下沉重得像是被封印的廢土,他再次如此具體地感受到自己的沉淪。
沈玦心頭驟然一沉,喉間發出一聲隐忍的喘息,強撐着支起一側的手臂,指節僵硬地在褥子上拖拽,試圖翻起身體。可下一刻,他手臂一滑,身體頓時失控,像一具被抽去脊椎的殘軀,狼狽地側翻過去,背脊重重撞在床沿。他的呼吸猛然一滞,胸口因劇烈起伏而愈發疼痛,喉嚨裡像是被什麼堵住,發出一聲低啞的喘息。
憤怒、羞辱、不甘……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劇烈翻湧,幾乎将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