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風聲低沉,夜色如墨,燭火微顫,藥汁的苦澀氣息彌漫在靜谧的房間中。沈玦飲下利尿的湯藥,藥效漸起,身下淋漓不盡,每隔一炷香,蘇月便要替他更換一次尿布。她的動作一如往常的沉穩,指尖略帶薄繭,卻仍舊細緻謹慎,生怕弄痛他。他自知如此隻會徒增蘇月的負擔。
第二劑藥下肚時,他緩緩開口:“不用給我穿褲子了。”
蘇月正在為他拭去唇角殘留的藥漬,聞言,動作一頓。她擡眼,眉峰微蹙:“為何?”
沈玦目光沉靜,低低道:“夜壺放在腿間,接尿方便。”他的語氣随意,仿佛隻是做出一個最為合理的安排。
蘇月盯着他,目光幽深。她如何不知,這并非隻是“方便”二字。他是不想再麻煩她了。從最初抗拒她的照料,到如今主動提出減少她的負擔,他從未抱怨過什麼,可他已然在用另一種方式,試圖與這具不堪的身體和解。她微微阖眸,沉默片刻後,未曾多言,而是伸手取了幾條幹淨的布巾,将榻上的竹席墊高幾分,以免藥效過猛而濕了整張榻。
她扶着他略微向後靠去,調整了一下坐姿,動作仍舊溫和而穩妥。
沈玦落座,身子微微後仰,倚着榻後的軟墊,目光微阖。
蘇月則端起藥碗,重新坐回案前,埋首研磨下一劑湯藥。
然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驟然撕裂了這夜的靜谧。
“砰——”
房門被人猛然撞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随着刀劍相擊的清脆聲響,闖入者裹挾着夜風的冷意,攜着森冷的肅殺之氣,瞬間将房中原本的安甯撕得粉碎。
蘇月倏然回身,手已按上腰間的軟劍,目光淩厲如刃,狠狠掃過來人。
沈玦亦微微擡眸,目光淡淡掠過門口的官兵。他未曾顯露出絲毫慌亂,隻是低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身體上。
他的下半身,僅有一層寬松的長袍下擺微微垂落,堪堪掩住最隐秘之處。毫無生氣的腿,無力地攤在榻側,任他如何調整,亦無法擺出一個真正“端正”的坐姿。膝蓋微曲,腳踝軟垂,腳尖輕顫,肌膚消瘦得過分,腿部的線條早已不複往昔的勁瘦與緊繃,反而因長期失用,肌肉塌陷,隐隐透着病态的浮腫。尿液正從他失控的下身緩緩落在夜壺裡,發出滴滴答答的水聲。
那是一種無法掩飾的殘态。哪怕他再如何謹慎布局,這具身軀的殘敗,依舊是一目了然的事實。
空氣瞬間寂靜,甚至連那群闖入的官兵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片刻,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或愕然,或震驚,亦或是帶着一絲本能的輕蔑與不屑。
沈玦看着他們,眉眼沉靜,嘴角微微抿起,竟似是輕笑了一下。他竟一時分不清,是此刻的尴尬更甚,還是此前蘇月替他扣糞時的屈辱更為難堪。他擡眸,神色未變,語氣亦如常:“稍等。”言辭平淡至極,竟像是尋常友人來訪,待他更衣整理後再相迎一般。
那縣令微微一愣,似是被他這股波瀾不驚的氣勢所震懾,竟一時未作催促。
沈玦偏過頭,輕聲喚道:“蘇月。”
蘇月心領神會,上前用身體擋住他們探究的目光,熟練取出尿布亵褲襪袋,替他一一穿戴妥當。
複又蹲在榻前,雙手伸入他的膝下,将那雙僵硬瘦削的腿輕輕扶起。他的鞋子已經無法穩穩套入,每每稍一挪動,便自行滑落。蘇月盯着那雙過于單薄的腳掌,指腹緩緩摩挲着他早已缺乏血色的足背。最終,取出一對細長的布帶,将鞋穩穩綁在他下垂的雙腳上。
她綁得極穩,仿佛要用這樣的方式,彌補他無法自主行走的缺憾。
沈玦垂眸,靜靜地看着她的動作。直到一切整理妥當,他方才擡眸,目光淡淡地掃過闖入的衆人。
“走吧。”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之中。而他那雙被布帶束緊的腳,依舊靜靜地垂落在榻側,半點未動。
他們二人被請到了縣衙中一間靜室。
屋内燈影搖曳,微風自半掩的窗棂間穿梭而過,帶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寒意。木質桌椅整齊擺放,紅泥爐中的餘溫尚存,氤氲的熱氣緩緩上升,模糊了案幾上的茶盞,也模糊了縣官眼中難辨的情緒。
沈玦被蘇月扶着,緩緩靠坐在圈椅上。
他的雙臂撐在扶手上,指節微微泛白,顯然是竭力維持自身的平衡。脊背佝偻,肩膀微微下垂,雙腿安靜地擱在椅前,骨節瘦削,皮膚蒼白,隐隐浮腫。膝蓋微屈,雙足軟弱無力地倒向一側,腳踝微微歪斜,鞋履松松挂着。
縣官神色微微閃動。若非親眼所見,他幾乎難以将眼前這副孱弱的身影,與那個曾在朝堂之上執筆定局、攪動風雲的沈太傅聯系在一起。
可即便如此,沈玦的神色仍舊沉穩,眉眼平和,絲毫不見狼狽與屈辱。他隻是端坐着,靜靜地看向縣官,仿佛眼前之人不過是廟堂上的尋常對弈之手。
縣官斂眉,手指輕叩案幾,目光幽沉地審視着他。
“早聞沈太傅之名,天下人皆言沈大人驚才絕豔,是太子東宮的中流砥柱……”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那雙無力的腿上,聲音緩緩低沉下來。
“可惜,天妒英才。” 他搖頭歎息,語氣似惋惜,似感慨。
然而沈玦神色未變,仿佛未曾聽見,亦或是不屑回應。他的手指在扶手上微微收緊,掌心微熱,指節冰涼。他已經飛速的習慣了這樣的目光,習慣了被人以憐憫或輕蔑的眼神審視,他仍舊沉靜,仍舊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