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愈演愈烈,各地陸續戒嚴,盤查森嚴,且愈接近京城,關卡越發謹慎。
不知是為沈玦診治的大夫被人發現,還是另有隐情,許多關卡開始特别留意身有殘疾、行動不便之人。
蘇月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她果斷棄車背起沈玦,繞行山間野路,以避開盤查。
冬末初春,山林仍透着寒意,草木半枯,凜風自枝桠間穿行,卷起一地冷霜。崎岖的山道曲折蜿蜒,枯葉覆滿小徑,岩壁嶙峋,行走其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不過比起路途的艱辛,蘇月更在意的是沈玦的狀态
他素來意志堅韌,不輕易在她面前展露過疲憊,無論是闆車上的颠簸,還是長途奔波的辛勞,他始終靜靜承受,從不抱怨。即便偶爾因肌肉痙攣而疼得額上冷汗涔涔,他也隻是微微阖眸,待痛楚稍緩,便又故作無事。可這次不同。
他痙攣的愈加頻繁,清晨醒來的時間也漸漸推遲,近幾日,更是喚他數聲,沈玦才勉力睜眼,眼神渾濁,意識遊離,像是沉溺在一場無止境的困倦裡,随時都會被黑暗吞沒。更詭異的是,他的身軀,并未因這一路的奔波而日漸消瘦,反而隐隐浮腫,小腹日益隆起,肌膚蒼白無血色,泛着詭異的青白光澤,蘇月替他擦拭身體,觸及到他小腿時,那裡的皮膚微微下陷,竟遲遲未能恢複原狀。
沈玦察覺到了蘇月的憂慮。
“無事。” 他垂眸,指尖虛虛搭在膝上,語氣淡淡,聲音帶着一絲力竭的沙啞,“再忍些時日,便可抵京。”
蘇月知他固執,斟酌再三仍舊開口與沈玦商量入城尋醫。
然而,沈玦看着蘇月整理行囊,語氣沉靜而堅定:“不許去。”
蘇月擡眸,眼神冷冽:“你若再拖延,恐怕就再無力入京。”
沈玦卻笑了,嘴角弧度微微諷刺,目光幽深如晦暗無光的井水,聲音極輕,卻字字如刀:“我隻是身體廢了,不是人廢了。我不需要同行的人,用性命來填我這殘廢身軀的無底洞。”
他的目光靜靜地凝視着她,像是在逼迫她直面現實。他不想連累她。他不願因自己,而讓她陷入不必要的危險。
他用這樣的方式來逼迫她。蘇月強忍怒意,不再言語。
然而,某個清晨,沈玦卻未如常醒來。蘇月俯身探查,他的呼吸淺淡至極,幾不可聞,額上冷汗涔涔,唇色灰敗,指尖泛青。
所幸已經堪堪度過了沈玦地圖所指最危險的區域。她沒有再猶豫,俯身将他背起,綁緊他雙臂,讓他的頭倚在自己肩頭,邁步疾行,直奔山道而去。
等到終于入城,蘇月一腳踢開醫館的門,刀光森寒,“大夫何在,救人。”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冷厲。
坐館的老大夫剛端起藥碗,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手一抖,瓷碗跌落,湯藥灑了一地,藥香瞬間彌漫。他擡頭,迎上一雙冷如寒霜的眸子。那女子一身風霜,背上男子氣息微弱,面色慘白,宛如瀕死之人。大夫頓時心頭一緊,哪裡還敢怠慢,忙不疊伸手搭脈。指尖一觸,他的眉頭瞬間皺緊。
氣血虧損至極,脈象沉滞……竟是癱症?他的目光微微一顫,像是終于明白為何這男子身形瘦削,四肢僵直,一動不動。他的手順着沈玦的手臂向下探去,沿着鎖骨、胸膛一路至腹部,最終輕輕掀開他的衣物,目光落在他胯間的尿布和毫無生氣的下肢之上。
片刻後,他緩緩起身,神色凝重地看向蘇月:“此人脊椎受損,應是胸腹以下皆癱。長久不動,血氣閉滞,四肢僵直,關節攣縮,肌肉萎縮已然嚴重,膀胱氣化不暢,恐有瘀積之象。”他頓了一頓,眸色越發深沉,“這等傷症……究竟是何時所得?”
蘇月心底一沉,語氣冷冽:“此事與你無關,你隻需告訴我,可救否。”
大夫眉心微皺,歎息一聲,繼續探查。指尖一觸,他的臉色瞬間更沉了幾分。“腎氣虛衰,脈象沉滞,恐是衰竭之象。”他緩緩起身,撚須沉吟,沉聲道:“癱瘓之人膀胱排空不全,殘尿久積,日複一日,加之痙攣不止,膀胱受壓已久,水道不利,氣血壅滞,恐傷及腎髒。因此,本該日漸消瘦的身子反倒浮腫,乃是水濕停滞,氣血不暢的征兆。”
蘇月的心猛然一沉,眼底的戾氣更甚,聲音冷如霜雪:“說清楚。”
大夫目色沉凝,語氣一字一頓:“此症若不即刻緩解,恐有腎敗之危。”
蘇月屏息,胸口微微起伏,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可解否?”
“大量利尿,或可稍緩腎髒之困。”大夫頓了頓,語氣更沉,“此外……此人腸中宿便積滞,腹氣不通,已至堅硬如石。久卧不起,氣血不運,脾胃亦受損。若長此以往,恐生梗阻。”
蘇月的指尖微微顫動。她忽然想起最初上路時,每每如廁,沈玦皆須依靠她的抱扶。她會将他摟在懷裡,讓他的上身倚靠在自己肩頭,而後一手穩穩環住他的後背,另一手兜住他的一條腿,讓他的臀部懸空,以此穩定住他的身體。待一切結束,再細細為他擦拭幹淨,穿好褲子,将他重新抱回。然而,這樣的方式對她而言負擔不輕,于沈玦而言,也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