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願張口,可蘇月的目光沉靜笃定得讓人無法拒絕。半晌,他終究還是緩緩張口,将那一勺溫熱的米粥含入口中。然而不過幾口,他的呼吸便漸漸急促起來,帶着指節無意識地收緊,冷汗涔涔。蘇月看着他的煎熬,擡手輕輕為他拭去額角的冷汗,語聲仍舊低緩:“再慢些。”語氣柔和,卻帶着不容違逆的堅持。
每日三餐,皆是如此。她親手熬制的粥極為細軟,混着細碎如塵的菜末與肉糜,軟爛清淡,唯恐他難以消化。可即便如此每一口,他仍需以極大的忍耐與毅力用盡全力去吞咽。許多時候,蘇月剛喂下去,他便劇烈幹嘔起來,身體繃緊,仿佛在與本能争鬥。蘇月從不催促,她隻是輕輕扶着他的背,任他嘔吐、顫抖,待他稍微緩過氣,再舀起下一勺,繼續送到他唇邊:“再來。”
她不容許他退。
“沈玦,” 她低聲喚他,指腹覆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掌心溫熱而有力,緩緩收緊, “你已經撐到現在了,會好起來的。”
而恢複肢體的過程 -- 針灸、按摩、翻身、舒筋,每一步都不啻為一場淩遲。
每當蘇月緩緩拉直他僵硬的雙腿,他的身體便會被牽動着劇烈地痙攣起來。那些因長期攣縮而闆結的肌肉早已硬如石塊,隻要稍作牽拉,便如刀割火灼般劇痛難忍。沈玦無力的指尖随着肌肉的抽搐猛地扣緊床褥,額角冷汗涔涔,面色刹那間蒼白如紙,牙關緊咬,卻連一絲呻吟都未溢出,隻有喉頭在顫,呼吸短促,幾欲窒息。
蘇月見他如此,手上的力道也放得更輕。可這份苦楚,她終究無法替他承受。“别忍,沈玦。”她一字一頓,聲音裡帶着微不可察的痛意,像在逼迫他,也像是在勸慰自己:“喊出來。”
他卻隻是緊閉雙眼,死死咬住下唇,倔強而沉默。
蘇月沒再勸。她隻是一次又一次,在晨昏之間,重複這殘酷又必要的過程——将他僵硬的關節一點點掰開,将他扭曲的肌肉緩緩按揉舒展。每當痙攣來襲,她便用掌心穩穩地按住他抖動的身體,用掌心穩穩地按住他抽動的膝蓋和後腰,以身體的溫度替他緩解那錐心的痛。
可身體的疼痛,與五石散帶來的折磨比起來,甚至都不值一提。
每每藥瘾發作,沈玦的身體便會不由自主地顫抖,皮膚泛起一層詭異的潮紅,讓他仿佛被烈焰焚燒,又似被千萬蟻蟲啃噬。他的呼吸急促紊亂,胸膛劇烈起伏,指節因劇烈痙攣而死死蜷縮,青筋綻起,唇瓣被咬得滲出血絲,血痕順着唇角蜿蜒而下,染濕衣襟。喉間斷斷續續地逸出破碎的喘息聲,像是困獸在牢籠中瘋狂掙紮,既無力逃脫,也無處可去。
最嚴重的一次,沈玦在痙攣中突兀地低笑了一聲。那笑聲嘶啞幹澀,仿佛撕裂喉嚨擠出的最後一絲氣息,帶着難以言說的苦意與絕望,如同自地獄深處升起的回響,令人心生寒意。
蘇月隻能緊緊的抱住他,将他按進自己肩窩,一手穩穩托住他瘦削的後背,另一手一下一下地輕拍他的脊骨與頸側,用最溫柔的方式安撫他瀕臨崩潰的神經,讓他不要害怕,讓他知道她一直在這裡。
藥瘾退去,他慢慢安靜下來,就又恢複成最初的模樣,像一具被抽空魂魄的空殼,癱軟在她懷中,氣息微弱得幾不可聞,眼神空洞,仿佛一陣風便能将他吹散。
如此種種,蘇月所能做的,終歸有限。她隻有不分晝夜地守在他身旁,牽他枯瘦的手,吻他的額角,吻他布滿青黑的眼睑,吻他因失水而幹裂的唇角。
她的耐心如山,沉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當年沈玦曾說,“世事雖艱,人心終難泯。”
如今,她便用自己的方式踐行着這句話。
“我在這裡。” 她俯身輕語,一遍遍重複,語氣堅定,卻溫柔如水,像是将千言萬語揉碎了,化作這短短四字,“都會好的。”
沈玦的目光沉沉落在她的臉上,他沒有說話,隻是極緩慢地收緊了指尖,虛弱而艱難地,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力量微不可察,可蘇月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