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蘇月,她為什麼會愛上沈玦。
她向來寡言,這次也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微微垂眸,沉默片刻,仿佛在思索,又像是回憶。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語調一如既往的平靜,卻帶着某種難以言喻的堅定。“我也曾問過自己。” 她輕聲說着,眉眼輕斂,“他曾那樣遙遠,高高在上,滿身鋒芒,我不曾想過,會與他有交集。”
“可有些人,一旦遇見,便再難移開目光。”
她記得,他的鋒銳。
那是她年少時初見的沈玦,意氣風發,縱橫廟堂,談笑風生間,便可定奪朝局風向。他總是站在風暴的中心,步步為營,字字千鈞,宛如懸于廟堂之上的孤星,耀眼奪目,卻也鋒利得讓人不敢逼視。她站在陰影裡,看着他,心生向往,卻也忍不住地擔憂 ——他太驕傲了,也太執拗了,像是一柄出鞘的劍,甯折不彎。
那時的她從未想過,這樣一個人,會有朝一日,從雲端墜落至塵埃。
她記得,他的孤獨。
她曾在暗處見他伏案至深夜,窗外雪落無聲,而他仍執筆不歇,一字一句草拟章程。燈火照着他清瘦的面龐,映出眉間淡淡的疲憊,也映出指尖被墨染的斑痕。他背負千鈞重壓,為了清明的理想殚精竭慮鞠躬盡瘁,身邊卻無一人可托付真心。
世人皆知他天縱奇才,卻無人願看見,他也會疲倦。
她記得,他的落魄。
那個雨夜,他伏在地上,被冷雨澆透,泥濘沾滿衣襟。廟堂中曾經敬畏他、畏懼他的人站在屋檐之下,冷眼旁觀,等着看他的笑話。可他隻是沉默地跪在那裡,雨水順着他的衣角流淌,混着污漬,一點點滲進塵土。他的脊背已經塌陷,身軀已經破敗,可他依舊撐着最後的力氣,不肯讓自己倒下
她當時并不在京城,但她知道,當夜他是如何跪過長街,如何在風雨中一言不發地等着那道門開。
她記得,他的隐忍。
他們一路同行,她為他做的每一個與他身體相關的決定,都是對他尊嚴的踐踏——導尿、排便、失禁、清洗……她必須做,他必須接受。他曾在廟堂之上,睥睨風雲,而今卻連最基本的自理都做不到。這樣的落差,換作旁人,早已怒斥、崩潰、拒絕、掙紮,可他沒有。他隻是沉默着,任由她擺弄自己的身體。
他知道,他不能崩潰。他亂了,蘇月隻會更辛苦。所以,他忍了下來。他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稱職的病人——她要他穿尿布,他便不抗拒;她要他學會自己排尿,他便嘗試;她要他安靜地讓她排便,他便一言不發地任她擺弄。他可以什麼都不做,但他不能成為她的負擔。
她也記得,他的溫柔。
沈玦以為自己已經一無所有了,可他不知道,他仍舊有一顆最溫柔的心。他會在她練劍後,默默遞上一方幹淨的帕子;會在她夜歸時,點一盞燈等她平安歸來;會在她疲倦時,輕輕擡手,笨拙地替她揉捏肩頸——哪怕他的手已沒有多少力氣。
他不能再護她周全,不能再為她擋下一切風雨,可他依舊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内,盡其所能做到所有的小事。
她曾問過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或許是某個夜晚,他啞着嗓子對她說:“蘇月,我不想拖累你。”
或許是某個清晨,他疲憊地靠在她肩上沉沉睡去,呼吸溫熱,眉頭舒展,露出短暫而無防備的安甯。
又或許,她本就從未想過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