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實驗樓安靜得近乎壓抑,隻有三樓的冷光燈依然倔強地亮着,電腦風扇嗡嗡作響,試劑儀器滴答作業,這些機械聲響在寂靜的環境中被無限放大。
許天星獨自坐在二号平台前,戴着降噪耳機,一邊敲實驗日志,一邊做數據錄入,顯示屏的光映在他疲憊的臉上,眼鏡片後的眸子專注而冷靜。
這時,身後忽然響起開門聲,清脆而突兀,打破了淩晨實驗室的甯靜。
顧雲來穿着簡單的深灰色連帽衛衣走進來,頭發略顯淩亂,與白天那個西裝筆挺的精英形象判若兩人。他手裡拎着一杯冰美式,另一隻手随意插在褲兜裡,目光不經意間就直接落在了背對門口的許天星身上,帶着幾分意外與探究。
“你還在?”他的聲音比白天柔和了幾分,缺少了那種公事公辦的鋒利。
許天星沒有擡頭,手指依然在鍵盤上敲擊,聲音冷淡得如同冬日的冰面:“錄數據。這個時間點你也來,是準備突襲審查?”
顧雲來輕輕挑了挑眉,唇角微揚:“我說過了,項目監測模塊是我在跟。”他走近幾步,眼睛掃過屏幕上的數據流,“昨天的參數有異常。”
“你不在臨床,幹預得太多。”許天星的聲音裡帶着不加掩飾的防備。
“我不幹預,明天你的床位數就被調走了。”顧雲來說得輕描淡寫,像是在講一個無關緊要的笑話,但那語氣卻偏偏帶着種懶洋洋的威懾力,仿佛在暗示這不是玩笑。
許天星終于擡起頭,鏡片後的目光直視顧雲來,冷冷道:“你一直都這麼喜歡仗勢欺人嗎?”他的眼神裡沒有畏懼,隻有不加掩飾的排斥。
顧雲來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麼直接的質問。随即他笑了,但笑意未達眼底,語氣卻不再玩笑:“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解?”
“沒有誤解。”許天星說,肩膀微微繃緊,“隻是看得清楚。”
“你看得清楚什麼?”顧雲來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像是被觸動了某根敏感的神經。
“你這種人。”許天星的語氣依然平靜,但字字如刀,“拿着資本砸項目,在科研會議上講的是ROI和競品定位,對待醫生像對待程序員,覺得我們應該配合你,把人命量化成模型算法裡的一段曲線。”他擡眼直視顧雲來,“你不在一線。你不會懂。”
顧雲來又想起那天他在會上說的話,沉默了一下,表情難以捉摸,聲音緩了些:“我不是不懂,隻是你總覺得,我不配懂。”
他走過去,把手中的咖啡放在桌邊,指尖輕輕點了點屏幕上那一串被許天星删掉的異常标注,“你把這幾個點全剔掉,是怕被算法判成誤報?”
許天星沒回答,但手指微微收緊,像是被說中了心事。
“你知道我們現在在用的這個模型,最早的雛形,是我從我姥爺的心率報告裡提出來的參數吧?”顧雲來忽然說,聲音平靜得不像是在談論個人傷痛。
許天星的手微微一頓,轉頭看向他,眼神首次出現了一絲波動。
顧雲來本身的聲音就很有少年氣,這時候沒有刻意的情緒渲染,倒有點像個大學生:“他早年有突發性房顫,我那年在波士頓讀博,離得遠。淩晨三點接到電話的時候,他已經進了ICU。醫生說,如果家屬提前半小時發現異常,也許能早一步搶救,所以你覺得我隻是富二代、資本代表,你随便。但這個模型,我寫的時候,是希望能讓另一個像我姥爺那樣的人早點被救回來。”
他的指尖緩慢地摩挲着咖啡杯邊沿,像是在用這個動作把情緒摁住,神色始終未變:“我确實有私心。你是醫生,你應該比我清楚,我媽現在也有這個症狀。按照遺傳幾率,我過了五十歲,也許會重蹈他們的命。”
實驗室的冷光燈将他臉上的陰影拉得極淡,白得幾乎冷酷,卻襯得那雙眼睛格外深邃,那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執念。
許天星盯着他看了幾秒,眼神閃爍着複雜的光芒,終究沒說話,但态度似乎軟化了幾分。
顧雲來輕輕聳了聳肩,嘴角揚起一個淺淡的微笑:“你讨厭我沒關系,但你别否定我為什麼做這件事。”
他說完便轉身準備離開,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實驗室裡。
走到門口時,他頓了頓,又回頭看了一眼依然坐在電腦前的許天星。“許醫生,你到底是讨厭我什麼?”聲音裡帶着真誠的困惑,少了平日裡的玩世不恭。
許天星低頭收起文檔,語氣淡淡:“你總是笑着講話,我就很難信你認真。”他說這話時沒有看顧雲來,卻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如有實質地落在自己身上。
顧雲來愣住,像是被這個意外的回答擊中了軟肋,一秒後,他忽然輕笑了一聲,但這笑聲裡卻有幾分自嘲:“那我不笑了。”說完,他轉身走出實驗室,留下一室沉默與若有若無的咖啡香氣。
淩晨兩點半,急診搶救室依舊燈火通明,許天星顫抖着脫下沾滿汗水的乳膠手套,丢進垃圾桶時發出“啪”的一聲悶響。
他的手術服下擺已經濕透,汗水在背後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臉上的汗珠還在不停地往下滾,混合着疲憊和緊繃後的釋然,他靠在洗手間冰冷的瓷磚牆上,深呼吸了好幾次,聽着自己如雷的心跳一點點歸于平靜。
那個男孩,救回來了。
十七歲,正是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年紀,沒有明顯心髒病史,送來時心電圖有異常,但院裡引以為傲的AI模型冷冰冰地判斷為“中度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