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天星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着林星澈,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輛載着沈放的救護車上,直到車尾的紅藍警燈在漆黑的夜色中越拖越遠,最終隻剩一抹微弱的光痕,被城市的輪廓線吞沒,然後,在某個瞬間,她忽然擡起手,像拂去灰塵般飛快地擦去了臉上的淚痕。
他沒有走近,隻是站在陰影中注視着她,像是深海下的暗流,那一刻,一個念頭擊中了他,她變了,不,更準确地說,是她換回了本來的面具。
剛才那個跪地痛哭、聲嘶力竭喚着沈放名字的林星澈,仿佛隻是一場幻覺,他注視着她的每一個微小動作,指尖還在不受控制地輕顫,眼眶泛着不自然的紅,嘴唇緊抿得幾乎失去血色,但這些暴露情緒的細節,全被她以一種近乎殘忍的自制力壓制下去了,像是把自己往冰水裡浸。
她像一根被反複投入熔爐淬火的鋼釘,越是在痛苦中,反而越發堅硬;越是在崩潰邊緣,反而越發冷靜,這片情感的焦土上,她再次把自己強行塞回那個永遠能做出清醒決定的角色裡。
許天星突然理解了她,還有一絲說不清的心疼,那種看見同類受傷時的隐痛,因為他太熟悉那種感覺了,那種把人從自己身體裡暫時抽離,隻留下功能和職責的狀态,他也曾無數次,在情緒的懸崖邊緣,用冷靜和理智将自己一層層包裹起來,像現在的她一樣,連哭都要計算好合理時間,然後在秒表走完前迅速止住。
隻是他從沒想過,林星澈也是這樣的人,也這麼擅長,在潰不成軍的瞬間,把自己生生拉回冰冷的理智,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自我壓抑的代價有多麼沉重,那些被關閉的情緒,總會在某個深夜,變成噩夢的形狀重新造訪。
顧雲來站定,原本一絲不苟的西裝已滿是污漬,昂貴布料上沾滿塵土與血迹,徹底失去了昔日的鋒利光澤,他低頭望着沈放方才躺過的位置,血迹已半幹,在地面上留下一片黯紅的印記,他沉默了一秒,終于低聲開口,嗓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今晚這場火,不是意外。有人想置你們于死地。”
林星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她早有準備,聲音依舊沙啞,卻沉得住氣:“我早就覺得有問題,有人想殺我和沈放。”
顧雲來的眼神動了動,眯起眼,瞳孔在火光下收縮成一線,眼底閃過一絲冰冷的怒意。他的語氣低沉中透出一絲審視:“你已經察覺到了?”
林星澈沒有回頭,隻是低聲回應,聲音中帶着一種與平日優雅形象截然不同的冷硬:“一切都太巧。定位偏差、路線卡頓、電力中斷、火源點同時爆發……不是随機,是算計。”
她頓了一下,仿佛将情緒又深埋一層,指甲在掌心刻下一道月牙形的痕迹,然後擡頭。目光冷靜、鋒利,重新變成那把手術刀般的判斷力,切開眼前的混亂與恐懼,“這個先放一放,解決眼前問題,咱們對一下傷情和區域分布。”這句話一出口,她的狀态便完全切換,像是按下了某個隐藏的開關。
許天星站在一邊,緩慢摘下已經血迹斑斑的手套,手套剝離皮膚時發出一聲輕微的撕裂聲,掌心幾處細小的傷口已經幹裂,結着褐色的血痂,每一道都像是今晚的記錄:“我們還有不少傷員沒處理,初步統計,還有二十多位村民需要救助,五位重傷。”
他說這話時,眼神沒有一絲飄忽,仿佛把所有情緒都封印在了冷靜的表層之下,但那雙眼睛紅得像是滴血,那種越疲憊越冷靜的狀态,反倒讓人心底發。
顧雲來輕輕點頭,擡手揉了揉眉心,露出手腕上一塊被燒傷的紅痕:“賀臨已經去調第二批救援物資,還有一隊志願者在路上,十五分鐘内能到。”
聽到這句話,林星澈臉上的神情終于松動了一些,現場仍是一片混亂,餘煙未散,焦土之上,呼喊、奔走、對講機的雜音混作一團,像一張破碎的樂譜,無法統一節奏。哭泣聲、指令聲、擔架碰撞的金屬聲交織在一起,在夜色中構成一幅災難的交響曲。
她的臉上沒有悲憫,隻有極限狀态下的精準計算,下一秒,她指着不遠處:“我們分工,我去安撫村民情緒,收集現場信息。許醫生,麻煩你帶隊繼續救治重傷員。顧雲來,你負責協調物資調配和外圍聯絡。”
哪怕是顧雲來,那個平日裡掌控欲極強、習慣發号施令的人,也隻是輕輕點頭,沒有半句多言。他的眼神在林星澈與許天星之間短暫停留,似乎要說什麼,卻最終沉默。在這場無聲的戰争中,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同三枚互相支撐的支柱,撐起這片即将崩塌的天空。
許天星站在一旁聽完,一言不發地提起醫療箱就要走,準備趕赴下一個重傷者所在的位置,眼神已經投向遠處的火光與廢墟,仿佛片刻的停留,都是對生命的亵渎。
但就在他剛邁出一步時,“許天星。”林星澈的聲音忽然響起,冷靜而清晰。
他腳步一頓,微微回頭,語氣平靜:“還有什麼事?”
她看着他,眼神依舊銳利,語氣不容抗拒:“你手上的傷,必須處理。”
許天星低頭一看,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早已被碎石劃出多道口子。血早幹了,混着灰結了塊,像一張破敗的地圖,沿着指節裂開,燈光下泛着暗紅色的光,觸目驚心。
他皺了皺眉,像是想說“沒事”,眉頭剛蹙起,嘴唇也剛剛開啟一個音節,卻沒來得及開口,顧雲來已經走了過來,他一言不發,從醫用袋中熟練地抽出一瓶酒精和一包紗布,蹲下身,動作行雲流水,像是早就準備好一樣,眼神平靜、專注,語氣低低落下:“别動。”
他手指按住許天星的手腕,開始清洗、消毒、包紮,動作冷靜得近乎專業醫生,卻又帶着隻有最親密的人才會有的控制力與輕柔,空氣裡飄着消毒水、血腥、煙塵的味道,一層淺紅色火光照在他們身上,像在黑夜裡劃出一個短暫的避風港。,周圍仍是一片混亂,他們仿佛站在風暴眼的中心,安靜到極緻。
處理完畢,顧雲來掏出一副備用手套,拇指緩緩摩挲着膠面,聲音低沉:“好了,戴上新手套吧。”他沒擡頭,像是在掩飾胸口那尚未散去的驚魂未定。
許天星接過,戴上,動作迅速、利落,熟練得像是他們早已無數次這樣配合過,他沒有說謝謝,隻是擡頭看了林星澈一眼,感激、理解、敬意,還有某種戰火中錘煉出來的同袍之情,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他的背影被火光拉得很長,像一把穿越戰場的刀,冷、直、不偏不倚,帶着血與灰,繼續劈向混亂的最前線。
三人沒再多說一句話,卻各自重新融入各自的戰場。林星澈朝着村民聚集的方向走去,顧雲來拿起電話開始協調物資,許天星提着醫療箱奔向下一個需要他的生命,過去與未來都被壓縮成現在的一個點,隻有當下的每一秒才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