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徐知遠去回過春風樓仆從,已是兩三天後的事了。
這日清早,二人便要乘一輛素淨的馬車前往京郊别莊,因着不想叫旁人發覺,甯瑤還特意把車停去了西市坊後。
——這意味着,兩個人要走一段路,才能行至車前了。
走進了西市街道,待月看着各個身姿矯健、武力莫測的侍衛假作行人,故作姿态地指指點點,心下有些狐疑。
那夜甯瑤叮囑言猶在耳,“屆時,你找些咱們的影衛家丁,假扮行人,小小嘲諷他一下。”
待月不解,“可這不是讓徐公子更自卑了嗎?”
更加自慚形穢,自覺配不上郡主。
誰知甯瑤神神秘秘一笑,“我再把他的手拉起來,不就得了?”
雖然不知他為何如今行徑和夢中大有不同,但推人入險,又拉人一把。
甯瑤自覺沒有比這更好的契機。
可是…待月心道,真的不會被認出來嗎?
……
事實是,真的不會被認出來。
塵風走在公子身邊,聽到路邊行人小聲的奚落。
那婦女身着一身利落的短打,一臉能幹,挽着夫君的手笑道,“你瞧,就連這樣貌無雙的公子,不也入贅了娘子家宅?我看你跟了我,實在是你命好!”
她挽着的、那滿臉橫肉的漢子見狀,也是臉頰微熱,連連應是。
一忽而又是一位年逾八十,垂垂老矣的老朽,牽着無知幼童,諄諄教導,“孫兒啊,阿翁不期盼你日後平步青雲、一日成龍,你看如那位公子,面如冠玉,雖然無所作為地依附于娘子,卻亦是十分恩愛…”
轉眼,又是些砍柴殺豬的壯漢趕集,路過時望着自家公子唉聲歎氣,但眉目間隐隐是羨煞之意。
回首,卻見賣些珠花首飾、蒸着米面饅頭的大姨娘子,看着丁姑娘的身姿做派,一臉且崇且敬。
跟在公子身旁,雖然理直氣壯,但到底頭又低了幾分。
他忍不住暗暗想道:難道西市這麼多人,今天都隻盯着姑娘和公子嗎??!
塵風如此,徐知遠亦有所感。
他心有分寸,出府時已落了她半步,如今聞言,又生生退了一步,規行矩步之間,端得是恭敬順從,大方非常。
乾安一朝,若說一同出遊,後者落前者半步,便已然是十分周全。
那麼再落一步,便是真正的心甘情願、心悅誠服。
塵風無言,老神在在地跟着自家公子一退再退。
如今既然知道丁姑娘絕無惡意,反而處處關照。既然是公子所為,他無言照辦。
誰知走了才沒幾步遠,徐知遠見眼前人忽而步履微頓,停了下來。
繼而——
拉住了他的手。
她不是第一次拉他的手,卻是第一次同旁人十指相扣。
甯瑤打定主意不害羞,拉住他的指尖卻微微泛粉,但見十指如玉,與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相扣。
“愣着幹嘛?”
見他疑惑,她坦然回望,杏眸如畫,熠熠生輝。
“你有傷在身,我拉着你,走快些呀。”
甯瑤本是昂首闊步、大步流星地走在跟前。
她為郡主之身,早已習慣了衆人都居于身後。
然而幾息後,她卻感覺身後的人愈行愈遠,最後竟像是刻意為之,執意不與她同行一般。索性頓了步子,去牽他的手。
見她如此,塵風一時竟覺得滿大街的喧嚣,都窒了一瞬。
他是軟心腸,看到丁姑娘又一次的維護,心下忍不住慨然,狠狠撞了公子一把。
徐知遠:“……”
她退半步,他進一步。兩人十指緊扣,步履一緻,走在一道。
甯瑤有些新奇地看着他握來的手——初見那次,他抓得可比現在還緊。如今卻像黃花少年出嫁,羞得慌。
她靠在他身邊,聲音低低的,還帶笑,“怎麼?你害羞啦?”
徐知遠當然知道她在調侃初見那日。
他也當然不可能告訴她,初見那日,他是因為認出她來,才那樣激動。
十數年來,在畫中亭亭玉立,讓他在夢中輾轉反側的…
恩人。
也是他認定了,此生她予取予求,他照依不誤的…恩人。
他百轉回腸,卻隻是看着兩人相牽的手,和她用力的指尖,認真地回她,“嗯。害羞了。”
*
别莊清幽,坐落在京郊一片綠竹林間。
甯瑤掀開車簾,聽到遠處隐隐的瀑布水聲飛濺,又見行路過來,因着秋意漸濃,殘荷萎地,一窪又一窪的蓮葉低垂,竟又是别有一番風味。
不難想象,若時逢春韭新綠、夏雲暑雨,又該是何等菡萏如雲的美景。
她這樣想着,不禁莞爾一笑。
還真是清菡喜歡的風格。
她這一笑,反而盡落徐知遠眼底。
他不動聲色地聽她别有用心地叮囑,别别扭扭地暗示兩人尚未完婚,切勿逾矩越禮…
方才相牽,她手的餘溫卻還殘留掌間。
這幾日她用膳喂藥,無不親密,行到旁人面前,卻隻說勿要逾矩。
不是說心悅嗎?
徐知遠說不出自己是什麼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