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山層巒疊嶂,山巅風景奇佳,雲間落霞最為绮麗,故而人們也落霞落霞地叫着,漸而得名。
落霞寺則建在落霞山上。
早些年寺廟香火不盛,後來百餘年間不知哪位方外高人遊曆到此,感念寺中僧人一飯之恩,将解夢機巧傾囊相授,居然靈驗非常,更引世俗矚目。
縱然王朝更疊幾經變換,亦無礙其名聲大噪。
——雖則到後來似乎已成了奇聞轶事的無憑言論:簡而言之,越發不準。但衆人興緻勃勃,也聊勝于無。
昨夜雨疏風驟,經了一夜的蕭蕭秋雨,天邊雲卷積堆疊,遮去半壁天光。在這風盛雨細、寒意幾番徹骨下,小沙彌站在寺前一面掃落葉,一面望着曲折的山道暗襯,今日拜訪的人實在少了許多。
托了百年來這解夢靈驗的名頭,寺中香火繁盛非常,往來者無不是有頭有臉的京中人物。沙彌年紀尚小,卻自認王孫貴族、天湟貴胄也算見過一浪又一浪,已是大大開了眼界。
然而不近不遠地,車轱辘在山間土路上轉轉作響,他掃葉的動作竟慢了下來,不知不覺流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
一輛看着十分樸素,僅以青布素裳為簾,狹窄而小氣的馬車緩緩停在寺前。沙彌一面掃着落葉,一面心道已多少年沒見過這樣的貧寒的馬車了?
近年來寺上香者無不是京中權貴,更别提那不要錢似地捐出的香油錢都足以讓廟祝在茶餘飯後把金瓜子磕個響,不成想今日竟來了這麼個貧寒的人。
他暗自搖頭歎氣,隻覺今日住持必是要和他們過不去了。
方十餘歲被派來掃葉的小沙彌這樣想,寺中高僧自然也是。略高一處站着的一僧侶穿着灰色海青,看着那輛在山路間磕來磕去的小小馬車眯了眯眼,旋即毫不在意地離去。
但直待馬車行至寺前,小沙彌的目光一點點愕然起來。
隻見一道雪青色身影已是長身玉立,又妥帖而細緻地托着一位身着蜜合色錦雲襖的小娘子下車。書生行止有禮,娘子頭戴暮籬。觀兩人談吐,沙彌忍不住揉了揉眼,唯恐是風沙迷了心竅。
端看兩人氣度,皆不似尋常人等,怎麼竟乘了這樣一輛不相稱的馬車!
小沙彌實在好奇,卻離他們實在太遠。因而隻好悶着頭掃落葉,暗暗等着兩人攀上石階。
落霞寺居于山半腰處,雖并不高聳,卻有百階石梯陡峭。往日踏青時攜三兩好友一道登山暢遊實在是極好的,奈何今日氣候如此,真無怪乎冷清了。
甯瑤心有分寸,但今日山上清寒,石階微冷,秋雨洗過的登寺山階添了青苔更顯滑膩,此刻就覺出托着她的那道十指修長、穩穩當當的可貴。
因着上香不好太過招搖,甯瑤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素淨的新裙子。裙裾堪堪蓋過鞋面,地上泥點子多,她隻好一步一步地走,徐知遠就在一旁耐心地牽她的手。
兩人慢慢悠悠地攀,漫長的數百階裡,這需要親自攀上以證梵心的石棧,竟然也沒那麼煩悶無聊了。
幾乎想到這個念頭的一瞬,甯瑤狠狠甩了甩頭,明玉耳铛在瑩潤的耳畔輕輕作響,徐知遠不明就裡地看過來,她隻好先聲奪人,打破這片安靜。
“……你早上吃飽了嗎?”
話才出口,對方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
瑤華郡主腦袋瓜子機靈,卻實在不擅長和人推心置腹。她尋摸了半天,幹巴巴地憋出這一句來。甯瑤被他笑得臉紅,又聽他眨眨眼:
“吃了,和阿瑤一樣,桂花蜜棗粥,如意龍鳳糕。”
他沉吟片刻,故作無奈狀:“阿瑤待我可真是一片赤誠之心。”
時下文人多愛為物賦意趣,桂花蜜棗是金玉滿堂,甜甜蜜蜜。如意美滿,龍鳳呈祥。
甯瑤用膳時沒想到這一茬,隻是單純地因為喜歡這兩樣早點。然而對方卻緊緊攥着她的手,仿佛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簾,“但…真是太好了,我亦如此心。”
甯瑤:“……”
許多年前她對書生的印象就是沒由來的傷春悲秋、風花雪月,眼前人無疑是一種刻闆加強。
她無語地看着他,但對上那雙盈盈帶笑的桃花眸,眼尾勾起一抹缱绻的情意,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甯瑤要說的話就沒說出來。
…罷了,不能和一個用嘴皮子讨飯的人用嘴皮子。
她閉了閉眼,沒敢承認是美色惑人。
行至山階極窄的一步,書生很自然地把人牽來自己身邊,甯瑤忽然就生了一點逗弄的心思:
“徐公子飽讀詩書,可知來寺中上香所為何意?”
徐知遠對上那雙含笑的杏眸,不知想到什麼,默默地搖了搖頭。
徐家對他光耀門楣頗報希冀,族中家裡盼他早日高中,一年不知要捐去多少香油錢,然而他在江南數年,卻連廟門都不曾登過。
甯瑤不知因果,有些稀奇地看他放棄犟嘴,但她本就料想會有此答,因而得意道:“俗話說,佛渡有緣人。”
她小孩子氣地晃了晃兩人緊緊牽着的手,“相傳,倘若我們命中并非彼此,神佛便會在我們登門後出手拆……”
“不會的。”
甯瑤的散字還未出口,卻被一道冷淡的聲音适時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