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乍聽或許尚覺糊塗,然而若叫甯瑤得知,必然嗤笑一聲。
九州風雷衛名不虛傳,如雷貫耳。這是大周皇室——準确來說,僅僅聽命于大周皇帝的影衛組織。其下招攬武林俠客、劍士許多,論起武功高超,連昔年鎮南王親自練出的影衛也自歎弗如。
而風雷衛由皇帝經手,一點點分出若幹組織。被派來京城的,就是十六衛這一支。
大約顧慮到對方年歲尚輕,大周皇帝選派出的都是比他略長幾歲的武林俠士。
江洲便是其中之一。身為其間武功最高的打頭者,他是風雷衛中的佼佼者,也是周王堅定不移的簇擁人。
初時他隻覺皇帝将他調離身邊,去保護一個不堪一擊的文弱書生實在荒誕,然而二人寥寥幾次的書信往來間,反而讓他對這位主子當真心服口服。
不過徐知遠總同他們以朋友相稱,倒讓江洲頗為心累。皇帝派他們保護他,可不是為了讓徐知遠和他們交朋友的。
他被徐知遠親自扶起,先暫且斟酌地問了幾句,“公子如今在京住着可好?身子并無不适罷?”
徐知遠幼時是個藥罐子,他是略有耳聞的。來京前,周王身邊的富貴公公細之又細地講了一遍公子的往事,雖然說是細,其間經過也有些模糊不清。
正比如現在,他們也隻知道他曾是個藥罐子,卻并不知道患的什麼病,現下是否治好了。
但對于了解一個人,卻是足夠的了。
剩下幾人知情識趣地遞上茶盞,徐知遠皺了皺眉,第一件事卻是為屋中十六人各斟一盞茶。
他溫聲道,“不必多慮,我無妨。”
江洲又粗略地問了幾句食宿——他們是知道徐知遠被接到了姑娘家中的,隻是在他們眼中,不在大周之中,住哪裡不是住?主子心甘情願、過得高興便好。
就這樣順着心意談了幾句天,茶盞落到各人手中尚且溫熱,茶香氤氲而令人動容。
侍衛面面相觑,都将茶一飲而盡,暗自屏息候在他身側。
和甯瑤大張旗鼓的做派不同,徐知遠做事一向是溫潤如玉、春風化雨的。
江洲不禁挑了挑眉,心裡生出一個不妙的念頭。
彪形大漢們眼含老淚,等着主子給他們下一步吩咐,卻隻聽他悠悠道:“身在大周多年,我知道你們都精疲力盡,疲于奔命。”
徐知遠說話聲幽幽,簡直像夜半惑人的鬼魅,叫人忍不住去想那有可能的将來。
就像是大周的所有僧侶所信奉的那樣——
屋中尚有一尊彌勒佛,笑眼眯眯,可敬可親。
他話語輕輕,含笑逼人:
“為什麼…日後不為自己尋一個更好的去處呢?”
大逆不道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仿佛隻是閑話家常那樣輕易。衆人目瞪口呆,江洲卻頓時清醒過來,歎了口氣——
公子這股不慕名利、不圖權勢的勁,他在信中便有所感。而來之前富貴公公那樣切切的叮咛,也是這個緣由。
皇帝怕公子在江南多年,說服不易,反而會被他勸服。
但其實與其說是不謀、不求,倒不如說是……
山寺冷清,後院山房又依山而建,比鄰着山澗溪流、山間薄霧,而清冷的山風吹拂,仿佛也把那道溫潤的聲音染上一層朦胧的霧色。
徐知遠看着周圍一兜子沉默的人,坐在黃花梨木椅上一面訝異自家阿瑤真是找了個暗藏玄機的寺廟上香,面上因此忍不住帶了點笑,聲音卻依然沉如暮鼓,冰得冷冽:“如你們所見,我對大周實在毫無眷戀。”
“更不想同它有半分瓜葛。”
*
甯瑤從夢境中悠悠轉醒,心緒頗有些複雜。
明明是秋風翻卷的天,但因那夢境内容,她心中竟然莫名生出幾分煩悶,便抽出手帕一點點地扇風。然而桂花香混着檀香悠悠浮到她鼻尖,她才發覺自己抽出來的,正是那天向那人讨要的帕子。
一時竟有些哭笑不得。
她把袖子攏進袖間,将欲起身,才聽影衛低聲道:“如今暮惠正在寺中,郡主看怎麼處置?”
怎麼處置?想到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異鄉人,甯瑤忍不住瞪了瞪眼,冷冷道:“還能怎麼處置?綁了,送去……”
她才想說送去大理寺,忽而想到那個同暮惠共犯的蘇家。蘇二少狐假虎威,不正是大理寺少卿麼?倒不如以此挑起兩方紛争,狗咬狗一嘴毛,屆時情形,一定會有趣極了。
她朝影衛耳語幾句,對方拱手便要告退。甯瑤卻忽然道:“那個書生現下在哪?”
這場大夢隻覺做了許久,然而醒時才不過區區三刻鐘。在夢境中她也琢磨出味來,這魂夢引對她無用,卻可以入旁人的夢。想來那書生現在大約該暈在不知哪一處,還等着自己去找他。
影衛猶豫片刻,見郡主表情自然,甚至帶了點零星的笑,便老實道:“倒是聽話,好像一直在正殿中等您。”
甯瑤帶着些自己都未察覺的雀躍微微點頭,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
然而才出院落便一陣驚風呼嘯而過,她用袖子略略遮了遮臉,便沒發覺那一方落下的手絹,安靜地躺在門檻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