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那個夢,她深覺自己有些裝不下去,也不想裝了。
她語氣冷淡,但帶着一點點很輕的笑意,被徐知遠捕捉到:“你先回去睡飽了再說吧。”
揚鞭策馬,馬蹄在山道裡馳騁,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撲了徐知遠一臉塵土。
他抹了一把面上的土灰,明白了她言外之意。
不裝了、不演了,卸下心防了…是不是很快,阿瑤說的很多句假話裡,也可以有一點真話?
少年郎捂着胸膛,明明已經安定下來的心,因為這臨走的一句話,猛烈地顫動。
他又默念了兩句偈語,衷心地感謝他的慈悲。
手掌向外,指端下垂。寺中的如來佛不同凡響,結着的是與願印。也是因此,他雖然不信神佛,卻忍不住躬下身來潛心祝禱。
不圖前塵,不求往後。三世佛裡,如來佛祖執掌現在。
他最初許願那刻,也不過是在祈禱,她可以多看他一眼而已。
*
自打京中入了秋,氣候便一夜驟改。又因下一夜的潇潇秋雨,平添了幾分将要入冬的寒意。
入夜後,秋風依然蕭蕭搖動院落草木,正待雨露為其賦上一葉風霜,是文人墨客最好的晚秋之色。
但江洲身為一介武夫卻全無半點想法。
他坐在炕頭上咬着筆頭,怎麼想也對将要落筆的信毫無頭緒。
——該怎麼寫?直言向皇上道:“公子不願認您,更不認大周,把我們全趕回來了?”
還是委婉地換個路子,大方地祝福他:“雖然沒領回公子,可是他身邊有一位和他心意相通的娘子,日子過得和和美美,您盡放一百個心吧!”
抑或是公事公辦,平鋪直叙地寫一封公文——可,他是個武夫,對此實在有心無力啊!
江洲咬了半天的筆杆,真想托滿腹經綸才華橫溢的公子為他代筆。
今日之前,他敢這麼想,還真敢這麼做。然而對方冷冽的聲音似乎猶在耳邊:“你們走吧,回大周。”
他至今難以忘懷,主子靠在黃花梨椅子上,動作姿态閑适自然,簡直同在皇位上浸淫十數年,不怒自威的陛下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
姑娘眼光實在不錯,雪青色映得他容色如玉、身形颀長,大周人的俊美英氣,都在這一眼裡了。
這樣淡淡瞥着,便可讓衆人心生畏懼,且崇且敬的公子,卻隻是微微含着笑,面不改色道:“是皇帝信任、器重你們,是你們有本事,更不該守在我一介平庸的書生身邊。”
“你們既然說聽命于我,那九州十六衛不如就此散了。”他語氣冷淡又笃定,這樣的情形下,竟然有一種讓人不知不覺間就相信的本事:“我為你們修書一封。回到大周後,你們可以過自己的安生日子,或以文入仕,或以武封侯。以各位的本事,定然可以大展拳腳。”
一點秋色順着窗棂灑進來,徐知遠側着眸,看窗外的山光水色,微微一歎:
“不要在我這個平平無奇的乾安舉子身上浪費時間了。”
往日都是衆人為他勾勒那些回到大周的日子,企圖讓他生出那對未曾謀面的故鄉的一點眷戀。
然而眼下這個年輕的郎君,卻第一次在他們面前,認真道:“我隻想留在乾安,做一個普通的書生。”
似乎想到什麼,他臉上露出了一點不一樣的神色,笑意漸深:“也答應了一個人,要金榜題名之後,和她談婚論嫁。”
他說得字字真心,誠非作假。江洲的唇翕動着,當着衆人的面,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
而把人送去正殿的路上,他才躊躇着開口:
“公子讓我把所有暗衛遣散,可知道…”江洲躲開他淩厲的眼神,他知道公子不想聽,可是公子也沒說錯。
九州風雷衛确實是周王一手練出來的影衛,十六衛是周王最信任的人。
所以即使公子把他們遣散,如何閉目塞聽、充耳不聞,他也一定要說。
“可知道,周遭不止我們這些影衛?”
在春風樓的那時,密密麻麻的高手如雲。若非十六衛武藝高強,人也不過零星便于隐蔽,隻怕早在進京第一日就被發現了。
公子待那位姑娘傾盡真心,對方就一定言出法随麼?
他心頭微喜,看公子果然沉默。
——然而僅僅一瞬的失神後,他竟然揚眉笑了一下。話說得和昔年的周王一模一樣:“她的心意,與我何幹?”
……哎!我們大周!
從回憶中抽身,江洲狠狠歎了口氣,信紙揉了一封又一封,揉到硯裡的墨色都幹涸,筆尖亂七八糟地分叉,還是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這廂是聽命多年,敬重非凡的帝王。那廂卻是體諒衆人,頗得臣心的公子。
這可如何是好啊——
仿佛為了将他從這樣的水深火熱裡解救出來,比他略小一遭、最不善言辭的王十三撒着腿就朝他屋中奔來,其心急如焚,隔着幾重院落都能聽到武者不加掩飾下的、沉重而急切的呼吸。
這是怎麼了?一天天的都這樣慌張,也無怪公子會覺得他們沒用吧。
雖然知道徐知遠遣散他們并非為此,江洲還是沉沉地歎了口氣。
然而直到王十三高喝着喊他名字,他才體會到對方的一點慌亂:“江哥!江哥!!”
“公子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