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第一次見到衛缙時,是在青蘅宗的後山花園中。
彼時他還未能完全克制喜光的天性,平日裡最喜歡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偷曬太陽。
趁左右無人,他熟練地爬上院中的梧桐樹,尋到了好位置便坐了下來。
那時潔白色的梧桐花紮滿樹叢,遠遠望去,很難瞧出樹上有人。
他順手從樹幹上撿起落下的一朵,放在手心裡不住把玩。
沒過多久,不遠處傳來幾人低低的絮語,那交談聲越來越近,幾近樹下,其中一道聲音正巧來自崔沅之。
崔沅之平日裡是慣不讓他上樹的,他心裡一緊,指尖撥開花枝去看,掌心破碎的花瓣随風飛出,引起了其中一人的注意。
“誰在樹上?”
小燈被這話吓了一跳。
緊接着,衛缙便踏入他的視線。
他身姿挺拔修長,穿着蒼葭色的外衫,墨發由玉冠高高束起,手中搖着一把折扇,正站在樹下擡頭向他望。
對視的瞬間,兩人俱是一怔。
隻見樹下的男人劍眉入鬓,生着一雙漂亮多情的桃花眼,鼻梁高挺之下,薄唇輕抿,似笑非笑。梧桐花瓣落在他的肩上,被他修長的指尖輕輕掃去,露出其下金線鈎織的銀杏紋樣,他瞧上去通身華貴,氣質不凡,周圍幾人都因他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衛缙收起折扇,望着梧桐花交相掩映下的少年,慢悠悠道:“這宗門裡,怎麼還藏着一隻梧桐小花仙?”
他話音甫落,就見梧桐樹震了震,樹上少年小聲驚呼,向他掉落而來。
小燈緊張地閉上眼睛,忽覺腰身一松,被人穩穩當當接在懷裡。
這時,崔沅之溫潤的聲音也由遠及近:“叫銜山君誤會了,他是小燈,并非什麼花仙,我與你說過的。”
小燈聞言睜開眼,就見衛缙正垂眸盯着懷裡的自己。
白色的梧桐花窸窸窣窣着掉下來,落在兩人身上,他聽到衛缙道:“如此散漫,不如送去天授宗學學規矩。”
對,他想起來了!
衛缙覺得他沒有規矩。
小燈頓了頓,望着顯靈的神像,努力說道:“救救我……我會、會努力……聽話……”
那神像搖搖折扇,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少年的臉。
觸感冰涼,如已死之人。
神像嘴角好不容易揚起的微笑又撫平,眼神也冷冽下來。
見他表情變幻,小燈不由提心吊膽,可他實在沒有力氣說更多的字了,隻得重複着:“救……救我吧……我不想死……”
邊說着,最後一絲氣力也變成委屈的淚,從眼眶裡流出來。
“我……聽話……”
“求、求求你。”
“好好好,”神像立刻又重新展露笑顔,“我就是來救你的,不要哭,也不要睡去。”
小燈怔着,隻見神像的手輕輕貼在自己心口,洶湧的靈力霎時灌入自己體内,讓他覺得更加溫暖。
他不可置信地問:“真、真的……救……救我嗎?”
神像眨了眨眼:“自然,作為交換條件,你可不要閉眼。”
他竭力給少年灌輸着靈力,卻擋不住他的身體像一隻四處破了口的風箱,那靈力在他周身巡遊一圈,又迅速消散了。
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小燈渾然不覺,他隻感覺這麼多些天的流浪,撐死吊着的一口氣,都是值得的。
他聽話地睜着眼,說:“謝、謝。”
然後渾身放松,變作一動不動了。
良久,衛缙面無表情地收回手。
指尖探向少年鼻息,早已沒了呼吸。
他死了。
可還睜着那雙漂亮的杏眼,便是臉上與四肢俱蔓延着開裂的紋理,也不影響他是個貌美的孩子。
衛缙握緊扇柄,無聲合上少年的眼皮。
罷了,也不過是更麻煩一些,不妨事的。
少年的身體開始慢慢發生變化,最後一點靈力洩去,變成燈的一角碎片,其餘的部分卻一無所蹤。
原來他的本體早已丢得七七八八,現在看來,事情又變得更麻煩了一點。
衛缙撫摸着扇柄上刻的字,眸色沉沉。
那折扇原是皇室代代相傳的一件寶物,幼時他喜歡,就帶去了天授宗,自此從未離過手。
那字也是他興緻來時随意刻的,正是“撥雪尋春,燒燈續晝”。
明亮溫暖的廟觀裡,顯靈的神像自言自語。
“從今以後,你的名字就是雪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