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月手腕搖動間,瞿燕才看清她手上的佩戴着的藏銀手镯。
牛皮紙箱裡湧出青稞香氣。最上面那本封皮畫着櫻花樹下的少女,題字是《我的老師會魔法》:瞿老師把奇怪的符号變成會飛的蝴蝶,落在牦牛角上就成了發光的公式。
瞿燕看着眼前突然變的飄忽的字體,記憶就全飄回了那年西部的雪山。
青海的雪夜像塊浸透墨汁的羊毛氈,将鐵皮教室裹成搖搖欲墜的繭。叢月第三次擦拭着結霜的玻璃窗時,藏銀手镯磕在窗框上,發出鈴铛草般的碎響。我正給爐膛添牛糞,火光在她腕間晃出經文的暗紋——"W2020"的刻痕被磨得發亮,像道結痂的舊傷。
叢月發現了瞿燕一直盯着的眼神,隻是對方不問,她也要說。
"這镯子..."從月烤火時伸手擋住在瞿燕面前竄起的火星,"是溫婉兮他們慈善機構給志願者頒發的。"
爐灰突然爆出噼啪聲。叢月縮回手的動作太急,手镯滑進積着雪水的搪瓷盆。銅綠在水面漾開時,我恍惚看見2019年校慶後台的化妝鏡——溫婉兮也是這樣慌亂地摘下相似銀镯,金屬冷光映着她通紅的眼尾:"李子言必須選我,你們根本不懂..."
"瞿老師!"格桑的驚呼刺破回憶。鐵皮屋頂在狂風中呻吟,遠處傳來雪崩的悶雷。孩子們裹着牦牛毛毯擠作一團,瞿燕摸出手機的手還在抖,通訊錄裡"陸辭"的名字在屏幕閃爍,像顆将熄未熄的星。
屋子裡的桐油燈盞在暴風雪中搖晃成昏黃光暈時,叢月戴镯子的動作像在剝離皮膚,在剝離着瞿燕對溫婉兮最後的記憶。
雪崩來臨時一切都是那樣毫無預兆,瞿燕她們被雪困在那扇怎麼也推不開的木門裡。
當木門伴着陸辭的動作被風雪撞開,陸辭的黑大衣落滿鶴羽般的雪片。他拍在櫃桌面上的牛皮紙袋洇着血漬,指節有新愈的擦傷——和當年李子言推開車門時的傷痕位置一模一樣。
"溫婉兮在蘇黎世療養院寫的,作為她的未婚夫,我有意願"他喉結滾動得像吞咽刀片,“答應她的要求,來救你。”
信紙上的法語香水味撞碎在牦牛糞燃燒的澀苦裡。
當瞿燕看到那句"被撞的本該是我"時,爐火正好爆開一顆火星,落在"贖罪"的"贖"字上,燒出個透光的洞。
那夜孩子們唱起牧歌時,瞿燕對着手機電話錄音鍵說了三年來第一句"謝謝"。電流雜音吞掉溫婉兮的啜泣,但雪原上的銀河聽見了——就像2020年李子言倒在血泊中時,我攥着他腕表在ICU外昏厥前,聽見溫婉兮的步子踉跄着碾過急救燈投下的十字陰影。
回到武漢那夜,"燕徊出版社"收到海外匿名彙款。銀行流水單的熒光在淩晨泛着青,我摩挲賬本邊緣的凹凸痕迹。台燈調到最暗時,溫婉兮的字迹從李清照詞句裡浮出來:洇透紙背的"Sorry"花體字母,像她當年潑在瞿燕物理競賽卷上的咖啡漬。
晨光爬上香樟木書櫃時,叢月又抱着牧區新寄來的作文推門而入。她戴着銀镯的腕間又新纏了紅絲線,系着枚生鏽的玻璃彈珠——格桑課桌洞裡那顆,此刻正将陽光折射成七彩光斑,落在溫婉兮的信件上。
"瞿燕你看,"她指着作文本扉頁的蠟筆畫 ,"格桑把數學公式畫成了經幡。"
畫中穿白裙的女人站在雪山之巅,掌心飛出的數字蝴蝶像落了滿地格桑花。最遠處山峰處似乎有模糊的男生輪廓,虎牙在經筒轉動的金光裡若隐若現。
瞿燕突然讀懂溫婉兮在信末附的那兩個字——李子言不能完成的陪伴,終于在信被送來海拔四千米處完成了閉環。
溫婉兮,你也在遠方暗暗記挂着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