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源聽得出那人的聲音是在沖隔間内的自己喊的,想來那位老爺是把自己當作他的兒子,才有此一喊。
他慌忙整理一下衣襟,快步走出隔間。整個東廂房空空蕩蕩,張子平這家夥竟然丢下自己跑了。他無語,轉頭望向那個長身玉立于門口的中年男人。那人裡在光線交會之處,房中的燭火和門外逐漸大亮的天光較勁,讓錦源一時間看不清他的面容。
錦源想要跟他解釋一下緣由,那人已向他走了幾步,燭火暖黃色的光芒照亮了那張清癯的面孔。錦源的心在看到這張臉的一刻收緊了,所有的話語都梗在喉頭,噎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難。
那個中年男人也同樣在打量着錦源,他威嚴的臉上閃過一絲困惑,“你是何人?”
他見錦源呆呆地不說話,面上閃過一絲不悅,瞧見他身上穿着書童的服飾,對身後跟進來的仆從吩咐道:“哪裡招來的書童,還不速速打發了去!這般呆頭呆腦,留在子平身邊也是礙事。”
“禀老爺,這不是書童。聽前門的回報,這是昨晚救了小爺的人。”那仆從上前一步,語氣恭敬地彙報着,說話也十分體面:“小爺昨晚和同窗去夜遊爬山,迷了路,受了傷,是這位公子給送回來的。因為救小爺這位公子的衣衫扯破了,所以小爺請他進來換一身衣裳。”
“哼。”老爺冷哼一聲,“成日不好好讀書,就知道亂玩!”
他的眼裡分明已經沒有錦源了。
“你們好生送他出去,多拿幾兩賞銀給他。莫讓人說我們張府薄待了人。”
老爺轉身就要走,眼前并不是什麼公子,隻是一個粗漢,他這個做老爺的何必浪費時間與他虛與委蛇。
錦源的眼裡蓄滿淚水。那眉眼,那輪廓,還有那決絕離開的背影,都和記憶深處那個惦念了多年的人重合上了。雖然蒼老了,清瘦了,可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不會有錯。
“老爺!”
錦源追了出去,突然沖着那個人的背影大喊,聲音又高又亮,毫無謙卑,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老爺緩緩回身,皺眉回望這個不知禮數的年輕人。
他還未開口,老爺身旁的仆從就立刻趕了過來,沖着錦源揮手就好像驅趕讨厭的蒼蠅一般,口中低聲訓斥:“放肆!賞銀自會有人給你,這般大呼小叫,驚擾了老爺,你可擔待不起!”
錦源卻仿佛看不見那些仆從,目光死死盯着老爺的背影。看到老爺已經轉身而去,他追上去兩步,又高喊了一聲:“老爺!”
那老爺的腳步一頓,這次卻連回首相看的動作都吝啬了,隻是揮揮手示意下人快些把這不懂禮數的粗人處理好。他離去的腳步越發得快了。
“張老爺!”
又是一聲高喊,這麼多年的心事仿佛一堵石牆,終于在這一聲聲的呐喊聲中擊破。可那無數碎石卻還堆積在錦源的胸口,憋悶得他快要爆炸,讓他說不出更多言語,隻是一聲聲怨怼的呼喚着;向前追了兩步,那些碎石又來回的撞擊着,發出砰砰的沉悶重響,讓他四肢發軟,再也邁不動步子。
突然間不知從哪裡冒出許多手,繩索似地死死攀上了他臂膀,越收越緊,将他向後拖拽。
錦源的腳就好似樹根牢牢紮進了地裡,這些人見拉他不動,都顧不得體面了,七手八腳地圍了上來,有的拽住他的衣袖,有的扣住他的肩膀,還有的甚至試圖抱住他的腰,仿佛小鬼拖人進黃泉地獄一般向後拖着。
眼瞧張老爺的身影要消失在轉角,錦源終于清醒過來,臂膀上的肌肉驟然繃緊,那猛虎難比的力道幾個普通仆役豈能相抗,俱是一聲驚呼,四散跌在地上。
“不得了啦!快來人保護老爺呀!!!!”衆人奔散,扯着嗓子呼叫護院去了。
錦源飛身兩步,一個閃身,攔在了張老爺的面前。張老爺有些驚懼,卻還保持着十分的氣度,眉頭緊蹙,沉聲喝問:“你意欲何為?”
錦源努力鎮定心神,可聲音還是忍不住的顫抖:“難道您真的不記得孩兒了嗎?赤霞村一别一十五載,我和娘都挂念着你……”
張守玉的臉色瞬間蒼白了,就好像一直被人猝然間抓出海水的烏賊,上一瞬還沖人威脅似地秀着黑臉,下一瞬就被人打斷神經變得慘白無比。
“你……”他指着錦源,盯着他的臉,恍惚間數十年的時光在他的眼前一瞬而過。面前這個劍眉星目的青年人又變回一個小孩子的模樣,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在他面前蹦蹦跳跳:“爹爹,帶我去後山玩好不好?哈哈哈,我們瞞着娘,不告訴她!”
轉瞬間,那小孩子的笑聲又變成了哭聲,張守玉感覺自己懷裡抱着更小的錦源,那個小錦源奶聲奶氣地哭着:“我要外公,爹爹,外公怎麼不跟我們走?爹爹……”
眼前的浮光掠影漸漸褪色,張守玉掉下一滴淚,眼前的景色這才清晰。他回過神,反應過來是面前的青年抓着自己的手,也是他在哭,哭得那般隐忍,又是那般陌生。
“放開我爹!”突然間一個一瘸一拐的少年不要命似的趕來,他手裡攥着一塊鎮紙,不分青紅皂白投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