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纓甯沒有傻到真回偏殿去，本就避之不及，眼下成功遠離，她沒有理由錯過這個機會。

一位灑掃僧人幫指了路，蘇纓甯遠眺了眼西禅房所在方位連忙道謝。

疏影橫斜落在廟宇矮牆上，逼仄石路夾在兩紅牆之間，大片陰影投墜身側。蘇纓甯快步朝禅房走去，一路上想到孫府尹的事又不禁放緩腳步出了神。

隻一個晚上，竟然發生了這樣的禍事。是因為自己的那張狀紙？還是木清清從中作梗？

她不了解朝堂争鬥中的種種手段，也不知黨羽紛争的各路人馬是誰。卻隐隐擔憂此番京衙事端與昨日之事脫不了幹系，那麼大哥在朝中的立場呢？

沈訣方才的隻言片語讓蘇纓甯從憂心自己的處境，到逐漸擔心起蘇策。朝堂風谲雲詭，沈訣可以是指引使，也可處置京官如碾死蝼蟻。操琴時他品竹調絲謙謙君子，堂上也可漆眸晦暗庇佑縱容。

她開始重新審視這半月與他的相遇過程，時而向她發難是否參雜對蘇家的敲打？自己有意無意的言談舉止會影響他對大哥的判斷嗎？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石路已到盡頭，蘇纓甯順着指引的方向走了約一盞茶的功夫，外飾樸素的禅房赫然眼前。

想來是有意拜訪的香客太多，禅房外安排了位尼童子篩選應接。這尼童子約莫十三四歲大，穿着螺橙長衫，與人交流卻一點不羞怯。

蘇纓甯還未走至跟前，已聽那尼童子開了口：“小施主請随我來，師傅已等候多時。”

推開禅門邁過階坎，隻見晨曦灑進點點微光透過格窗斑駁入室。屋中布置儉約明快，東西各有長格窗數扇，照得禅室透亮。近窗邊是一案幾，三側各放有草編蒲團，淨空住持便端坐在其中一方蒲團之上噙笑撚珠。

“小施主，請坐。”

蘇纓甯趕忙循着意思落座蒲團，禅房外的憂思一掃而空：“聽聞住持多年雲遊歸來，纓甯一直感念當年落水救命之恩情。又想起未曾單獨拜訪過，恐您在京中留不長久，遂速來寺中叨擾，還望住持收留片刻。”

淨空手執念珠，低眉斂目笑道：“救治落水者乃人之常情，小施主不必挂懷。隻是談起當年……”

她忽地頓住，垂眸睨了眼身邊空懸的蒲團。

蘇纓甯不知何故輕聲問詢道：“當年如何？住持但說無妨。”

“罷了。”眸光從蒲團上收回，住持虛空地搖了搖頭，“你以後自有機會知道。”

不明話中何意，蘇纓甯還是乖順地點了點頭，認定住持這麼做肯定有她的道理，而後順勢從荷包中取出一串用布包裹住的念珠：

“大哥去年途徑南诏永昌府時，偶然尋得天然赤玉念珠一串。”

蘇纓甯緩緩揭開布料，隔着布拎起念珠雙手遞上：“此物并不名貴，難得珠體圓潤通身順滑。蘇家感念住持慈悲濟生，望住持素手撚執，為之着色。”

蘇纓甯經母親提點，知曉住持素來不愛虛名不謀塵勞。若隻是念珠一定不會收下，于是又忙将手錄經文擺在案幾邊。

“這幾日在府中日夜謄抄，不敢有絲毫錯漏懈怠，今一并交于住持以表佛心。”

淨空憐她稚子之心似月映琉璃，聽罷素手接過赤玉念珠：“此真乾坤精物，不經雕琢反比世器更精美。”

念珠入手溫潤，品相也是上等。淨空不急細觀，言罷便将那珠串擱下。轉而信手拈出一本抄經來逐句視看，顯然對此有更深的興趣。

“這幾年書法較之以往有了大進步，清心淨身，如此功德無量。”

蘇纓甯細聽着贊許，身子不由前傾撲簌地眨眼，好奇道：“住持還記得纓甯寄送的信？”

“頭兩年月月一封，路上雖會耽誤些時日，好在最後都收到了。後來雲遊四處不斷丢失，萬幸留下幾封，眼下就鎖在禅房櫃格中。”

蘇纓甯睨了眼迎門櫃，回想起娘親同自己講述的這段缺失的記憶：

當時還在松江府為商謀生，娘親聽說京城裡的名門閨秀都得沾點琴棋書畫，于是順應風潮讓她也跟着學習一番。

聽到“琴”字在第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她選擇主工琴技。爹爹聽聞京城有一娘子琴技舉世無雙，凡得她點撥打磨人琴更易和諧共振。

于是八歲那年，她與娘親去了行雲娘子家中拜訪，回程時便歇在京南寺。誰知那天晚上，她竟不慎跌入池中。再醒來時，娘親行跪拜之禮感念淨空住持大恩。可她也因此身子落下病根，喝了大半年藥不說，手腳也總是冰涼。

也許是因為落水時驚吓所緻，她對這段記憶十分模糊，所有事發經過都是從别人口中得知。

“纓甯還聽娘親說過，那年住持雲遊尋百布鑄衣，事後聽聞自己便是最後一塊。于是将當日衣物裁剪由松江府寄遞，住持可收到過。”

淨空笑笑，掀起長袍袖口，裡頭赫然是一件百衲衣。

“縫制僅需一小塊，剩下的布料與你信件一起封存櫃中。你我緣分如此，實乃天命。”

蒲團上時不時傳來愉悅笑聲，正在此時敲門聲響起，是尼童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