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人進屋,蘭葉便眼觀鼻鼻觀心地離開,備好二人份的餐食。
小姐今日去衙門告狀,其中多少欠妥之處,沈少卿隻字不提。回府馬車中不時傳出“冤枉”“下毒”的動靜,也叫人聽着膽戰心驚。
縱如小姐所言:對我好?他裝給外人看呢!
然旁觀者清,如此容忍禮讓,目前來看不算壞事。
沈訣留在浮心院中用了晚膳,他最近反常得很,蘇纓甯從未見過他這般,倒覺得比在大理寺還要可怖萬分。
天氣愈發的熱,她本就沒什麼胃口,更别說有沈訣陪着。
小口小口地用了幾顆菜心,便不動聲色地放下玉箸,困擾沈訣這“瘋病”該如何治。
本就靜谧的室内針落可聞,當着人面構想後手,蘇纓甯垂眸絞着衣袖,不敢多吭一聲。
隻是屋裡突然多出個人,她沒忍住,偷睨了好幾眼。而後感慨沈家世代門第,在細枝末節處體現得淋漓盡緻。
便看此刻,沈訣背脊平直袖幅輕振,進餐時不緊不慢頗為從容。
撇開偏見,聽賜婚時城中盛贊他一表人才的話,蘇纓甯深感片面。觀其内裡,也絕不是山間竹筍……
京南寺西禅房裡,他或也是這般安然谧靜。隻是那時沒想到會遇上,心裡又怕又惱,不敢多留意。
而今一朝成婚,沈訣又像換了個人似的寬讓待她。蘇纓甯索性心一橫,與之相處大有破罐破摔之勢。
許久不見他這般,蘇纓甯憂思漸起:
差點忘了他向來規謹嚴範,若是鐵了心遵從聖旨,那麼和離書,自己更是想都不要想……
可人非聖賢,蘇纓甯不信他未曾動過凡心。
仗着“食不言”,覺得他無法回嗆自己,蘇纓甯随口一問:“大人若有青梅,可帶進府裡,等時機成熟……”
他二人修成正果,自己便可順理成章脫身,無需日日提心吊膽。
她說得直白,背後意味藏無可藏,碗筷霎時碰撞出脆響。
瞳仁微微震顫,沈訣寒了臉,語氣是少有的嚴肅:“你當真這麼想?”
他好像生氣了……
質問間,呼吸驟然急促。方才還振振有詞的人,這會兒喉嚨裡發不出半點聲音。
“那樣的事不會發生,縱有…”
沈訣凝聲低言,目光沉沉,“沈府夫人也隻會是你。”
相對無言,恰有侍從前來請示。蘇纓甯猶豫着正要點頭,卻見沈訣偏過頭快步離去。
……
又不是讓他現在就抗旨影響仕途,至于這麼緊張嘛!
激浪撲打匆匆抽離,岸邊歸落甯靜。
——
夜色濃透,床榻上有人餓醒。
蘇纓甯惺忪起身,見身邊空空蕩蕩。頓了頓,眸光不甚在意地移開——先墊肚子!
她蹑手蹑腳取來火燭,小跑着來回,鞋屐都未及穿。沒成想,有人會披星戴月地趕回來。
屋舍黏涼,沈訣挂上外袍的動作輕之又輕。
人雖倦乏,聽力卻不減。燭油啪嗒啪嗒地滴落,他在外聽了個真切。
燭火昏黃,他掀起紗簾往裡走。隻見微光幽煦,朦胧綽影透照在紗帳之上,将半面玉肌照得透亮出塵。
他半斂眼眸靠在簾邊,靜靜睨視着:
塵銀月色下,像是剛起身。
月白雪紗寝衣揉皺泛開,松松垮落在纖瘦的背梁。衣袖自下而上卷起,露出光潔柔膩的雪嫩肌膚,瑩瑩泛着迷離的光澤。
她正把玩着銀針,未發覺有人進來。踮起腳尖坐在妝匣鏡前輕搖晃蕩,另一手捏着塊點心慢悠悠往檀口送。
妝鏡台下鋪着花氈,光腳也不會太冷,倒是不傻。
可燒熱方好的身體,她不知愛護他卻心疼。
心頭兀地一滞,沈訣不由分說快步上前,将人打橫抱起。
府衙裡不曾察覺,眼下皮色相貼,一股淡淡荔枝香萦鼻而來。
甜膩的香氣混和着少女清甜,掌中的寝衣也不如昨夜寬大,更合身緊貼些。輕透的紗紡一點點搓磨着指腹與脖頸,攪得人心浮氣躁。
雙足倏然離地,蘇纓甯驚地變了臉色。渾身緊繃着倒抽了口涼氣,在沉香裹挾的懷中掙紮不停。
這回未燒到不醒人事,沈訣明顯覺察到她的不安分。擔心人摔落,搭在腿彎的力道加重不少,擁捏住腰肢箍得更緊。
一番抗争無果,蘇纓甯隻好曲起雙臂。緊緊環住身旁男子的脖頸,以防摔落小命不保。
因不安而急促的呼吸間斷落下,起伏間染紅耳根,直至雙足落于床榻。
“餓了?”
沈訣扶她坐起,輕壓被角,“廚房蒸着江瑤清羹,我去取。”
這時辰還能喝上口熱的,蘇纓甯喉嚨微微一動。可一想起這人離開前還在生氣,這會兒可不敢使喚他:“不要,我有。”
說罷,故作從容地晃了晃手,實則心神已被清羹奪走。
那細白皓腕晃蕩不停,指腹間的一抹綠便顯得格外礙眼。
竟拿它當借口,沈訣漫不經心俯身微微張口,卷走那半塊點心:
“沒了,我去取。”
事發突然,人已出了院子,蘇纓甯才漸漸回神。
好一個理直氣壯!他他他,知道糕點是自己咬過的嗎?
還有!誰允許他不經同意就湊上來!男女授受不親呀!
甚至,他湊過來時,耳骨都快貼上自己的……
蘇纓甯抑制不住地吞咽,長睫跟随心神不可置信地微微發顫。
誰能想到幾個時辰前,這人的玉箸碗碟是需要燙洗數遍的!現在卻這般沒臉沒皮、蒙面喪心、手段卑劣……
越想越氣,蘇纓甯口中不停,翻了不知多少舊帳。
在那湯羹送來前,她十分硬氣地躺下,決心不吃那人拿來的半點東西。
沈訣攪動羹匙散着熱氣,垂眸道:“趁熱。”
錦被中隆起的那塊一動不動,為剛才的事生着悶氣。
拉下被子露出腦袋,沈訣不疾不徐地拿來銀針,試後輕哄道:“沒毒。”
蘇纓甯被這動靜鬧得還真偷瞥了一眼,又快速阖上:“不吃。”
即使那湯羹的馥郁香氣已趁機鑽進了被中,讓人神醉心往。
處理陳年舊案都不見得這麼棘手,沈訣低笑了聲,對她卻有十足十的耐心。
看出榻上的人不習慣方才的親近,他如法炮制,說話間唇角貼近耳垂:“男女授受不親,沒聽說過夫妻授受不親。”
溫熱的氣息縷縷灑落,他刻意咬重“夫妻”二字,躲在錦被下的人猛地一陣寒戰:“你,你離我遠些說話,我起來便是。”
沈訣直起身,勾唇淡淡重複道:“趁熱。”
床榻上,蘇纓甯直直坐起,依舊硬氣抿唇不語。要怪隻能怪不争氣的小腹,不早不晚地傳來動靜。
耳力極佳的人面不改色:“它和你一個脾氣。”
蘇纓甯疑惑,偏頭看他,好奇這沒頭尾的話是什麼意思。
頃刻,隻見他滿臉認真道:“都喜歡擊鼓鳴冤。”
坐在拔步床上,蘇纓甯目光微微上移,朝着面前矜貴風雅暗自翻了個白眼,一點都不好笑……
等再回眸時,口中已滿是香甜。她這才驚覺,沈訣正一口口喂她。
“大人,不敢。”
“沒什麼不敢的。”
沈訣眼皮未擡,手裡動作不停, “你這二日膽子也不小。”
見被揭穿,蘇纓甯讪讪笑了聲,而後抿着唇不願再喝。
沈訣也未強求,手背探了探碗壁,不覺着熱才放心交給她,随後移步妝匣前将銀針放回。
阖上時不知碰到了什麼,裡頭發出了清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