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二刻,府衙外行人漸少。
蘭葉左右逡巡,機警環視四周。直至路上空空蕩蕩,身不動頭轉道:“小姐,敲吧。”
四目相對,蘇纓甯點了點頭,擡手拿起鼓槌。
不怪沈訣婚後裡裡外外裝得要命,連她也被這禦賜婚事鬧得心裡有了包袱。新婚第一日就來衙門告夫君是極不光彩的,她這個沈氏婦不得不躲着藏着。
鳴冤鼓響至第三下,門子聞聲将其帶入。
府尹杜騰新官上任,正核算一早的三起糾紛。他在舊部時素來勉勵,一審二查無誤後忽聞差役來報:
“門外有女子擊鼓,卑職已叫其候着,大人不妨用飯後再審。”
十分貼心的舉動,杜騰卻搖了搖頭:“少有女子單獨前來,或是遇上了什麼大冤屈。”
說話間,人已坐至堂上。
蘇纓甯臨時起意來得急促,可狀紙是一早寫好的。
待狀紙呈上,寥寥幾行字杜騰是看了又看,眉頭緊皺。他開口揮退左右衙役,連書吏都一并退下,隻留了一師爺在側。
府尹此舉簡直完美契合她此行目的,蘇纓甯心底一樂:看客越少越好,讓沈訣動氣才是關鍵所在。
蘇纓甯正盤算讓哪側的眼淚先落下來,殊不知師爺李三瞥了眼狀紙後,霎時将驚懼寫在臉上。
待看清堂下熟悉的臉,李三歎了口氣:姑奶奶,放過衙門吧。幾月前剛沒了一個府尹,這次可别把不同流俗的杜大人也折騰走了!
怕杜騰不知堂下這位與之淵源,李三附在耳邊說了來龍去脈。
杜騰知道那事,畢竟孫清不離開自己也不會升任。隻是李三提議糊弄過去是斷不可取的:“你既狀告少卿沈訣索賄貪婪無度,可有證據?”
李三聽得一口氣沒上來:“大人,别管證據了。昨日沈蘇兩家方結親,小夫妻間能有什麼矛盾,先給少卿報個信吧。”
杜騰沒理,一張張翻看蘇纓甯呈上的憑據,耳邊聽着她泫然欲泣:“請孫府尹為民女做主!”
師爺李三抿唇笑不出來:“姑娘,這是杜大人……”
蘇纓甯疑惑一瞬,随即反應過來孫清去了哪裡:“煩請杜府尹為民女做主!”
“少卿大人知法犯法,強硬要求民女在嫁妝裡添上五百金錠額外給他。民女遍搜家中錢财,東拼西借才湊齊金錠。誰知給了各兩箱二百五十金錠後,仍對民□□腳相加,如今身上都是……”
蘇纓甯說完了,堂下卻不見其他人來。杜騰皺眉吩咐:“去沈府告知一聲吧。”
在聽到“兩箱二百五十”這不像什麼正經的數字後,杜騰也能敏銳察覺到其所言非實,即使沒有今晨沈府遞來的話:
“夫人若去衙門,煩請杜府尹得了空閑屏退左右,聽她齊整說完。片刻後,本官親去接人。”
這夫妻倆都挺知禮,就是不知今日這出究竟為何。
杜騰耳邊聽慣了沈訣斷而敢行的肅殺之風,親眼見到時卻覺大相徑庭。
來人臂彎處搭着件象牙白披風,顯眼的蝴蝶結紋無疑在開口自述它屬于誰。清越不凡的臉上眉頭緊皺,更多的像是擔心。隻因入内後,來人眉心霎時如釋重負般得了纾解。
杜騰起身,遙遙一禮,對方點頭算是回應。
沈訣平複好着急趕來的郁結情緒,徐徐走近快要落下淚花的妻子。上前虛握了握葇荑素手,不冷,一顆心才稍稍安定。
本以為她會午後來衙門,誰知處理公務時錦瑟着急來報“夫人許久未歸”,這才緊趕慢趕地過來。
昨夜他看到了狀紙,并不擔心她會說什麼。縱然未提前得知,他也照單全收。
隻是晨間風大,擔心她着急走,未帶披風。
“也不怕着涼。”
蘇纓甯死死盯着像從地縫裡蹦出來的人,任由披風落在肩上,聽憑沈訣給她系好酢漿草結。直至眼角淚花被薄繭拭去,微微刺痛感席卷全身。鴉羽般的睫毛輕輕顫動,心跳若鼓聲擂陣。
他的手心起了層細密的汗珠,那觸感蘇纓甯方才一清二楚。是氣惱自己說的那些妄言?那就趁熱打鐵——
蘇纓甯盈盈擡眸,軟聲若甘洌清泉:“請杜府尹做主。”
“大人,這案子是移交大理……”
除了燒熱不清醒,這兩日沒聽她這麼對自己說過話。沈訣靜靜睨視身側的人,深眸閃過一抹暗色:“不必,哪有自己審自己的道理。”
一個要演一個陪着演,杜騰再遲鈍也瞧出端倪:這是吵架了,看樣子還是沈少卿全責。
杜騰話裡話外是想讓夫妻二人回府慢慢解決,他早成了親,十分熟悉床頭吵架床尾和。再怎麼說新婚夫妻間也不會有過審問犯人時的厲色,什麼事是說不開的。
清官難斷家務事,本就不是案情,這要他如何發問,又該怎樣斷裁?
李三瞧出杜騰的為難,反複翻看狀紙遍尋突破口。誰知竟真看到角落的一行小字:小厮青山置辦,箱裡金錠皆有憑證。
他将紙平鋪在案,指着小字,杜騰反應過來:“既如此,那便去蘇府叫來小厮青山。另一面,派差役去各處銀莊問詢蘇府近一月的進出記錄。”
壞了,沒和青山通氣!
杜騰雖說派人去查,可堂下哪有差役。李三在旁找補推進:“人已派出,若為實,煩請少卿留下配合調查。若為虛,姑娘誣告的罪名……”
“要不還是等等——”蘇纓甯輕咬唇瓣,面皮薄紅,“我想了想,或許……”
餘下的話沈訣沒讓人再說下去,他擡手虛攏住單薄的肩頭,将其帶入懷中。怕她不自在,攏肩的動作輕柔又不過分親密。
懷裡的人先是掙脫不得,又漸漸不再抗拒。
扯上罪名,蘇纓甯想到蘇府,心裡有了一絲松動。點到為止,還是先回去吧。
感受到她當下所想,沈訣徐徐開口:“吾妻樂趣在此,不慎叨擾諸位。原是我不好,惹她生氣,煩請多多擔待。”
沈訣自請罰銀,杜騰拒絕不得隻好點頭。
有木清清的前車之鑒,蘇纓甯當然知道隐實報官面臨着什麼。大約是沈訣的手筆,才讓自己的妻子免于杖責,不讓沈府陷入悠悠衆口中。
原本着急雇來的馬車不見蹤影,蘇纓甯心涼半截。又見路口人來人往,隻好咬牙搭着他的手入内。
都扭曲事實告到衙門了,沈訣還未出言叱責。蘇纓甯坐下後也沒給他好臉色,大有今日魚死網破的決絕。
在沈訣邀她往裡坐,直言靠外風大時,她沒好氣道:“民女不敢,怕弄壞絲綢軟墊,大人可不會偏袒沒有損失的人。”
沈訣卻不惱:
“脫逃後的山腳下,纓甯說‘大人後背有傷車中無軟枕’,遂出借狐裘。明明心地良善,卻常心口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