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沉得發冷,絲毫想象不出是六月天裡說出的話。
後知後覺地,蘇纓甯喉嚨微微動了動,深思漸漸回籠:方才是不是沖他甩了臉色?
瓊枝彩錦鞋屐一步步拾級而上,裝着太多心思,幾步的台階愣是磨磨蹭蹭走了許久。
她肩頭的擔子不輕,不僅要為明日他随自己回府順帶隐瞞的事籌謀,還要兼顧他心情不佳這個前提。
本還心存僥幸王嬷嬷看花了眼,但見眼下長劍兵器齊齊一列,滿林風卷殘雲般的狼藉之象。發頂的壓迫淩厲一遍遍攪渾階上之人的思緒,到底該是怎麼個哄法?
等人終于行至面前坐下,沈訣收回目光:“來做什麼?”
這會兒冷靜下來,蘇纓甯可不敢再說那些容易激怒人的話。她探出指尖,壺具離沈訣更近了些。
“給大人送壺茶水。”
清泠泠的音色比茶水更沁人心脾,輕撫眉間愠色。
沈訣不動聲色擡眸,卻見眼前光潔額面上也起了層薄汗,頓時燥熱侵身難壓蹙眉:“下回這些事讓箭侍做。”說罷擡手替她倒水,這才察覺沒有杯盞。
與料想的無異:她素來的态度都是避之不及,主動來竹林怎麼想也不是自願的。一定有非他不可的事,人才會心甘情願地乖乖過來。
方才覺察到她來此處,飛箭差些脫靶。既然來了,也不想着戲做全套,多敷衍自己一些也好。
深眸睨向壺具,沈訣斂眸扯了扯唇角。
絲絲縷縷的煩悶沁入百骨,原本已被劍氣壓下的來自殿外的酸麻再次翻湧襲來。
眸色冷下三分,沈訣飛劍斷竹以此為盞,遞過竹杯:“既送到,夫人先回院吧。”
話音剛落,蘇纓甯心涼半截。若是以往,她一定拔腿就跑。但這次形勢緊迫任務繁重,誰也别想趕她走!
抿了兩三口水,她咬唇輕搖了搖頭:“纓甯想在此處陪着大人。”
心神微微凝滞,時間好似在此刻靜止。沈訣喉間微動,漫不經心地整理佩劍入鞘,不置可否。
“順便…順便聊些旁的事。”蘇纓甯見縫插針自顧說起,“明日回門,大人——”
“我知道。”
終于聽她說起正事,沈訣無甚驚訝,淡淡回應着。
這語氣不妙,蘇纓甯對此也早有所料,硬是頂着慌亂的心跳穩住聲息:“就是想問問,大人可定好了明兒出門的時辰?”
微風悄無聲息,吹過林間竹葉方聞簌簌幽聲入耳。
有求于人必然身處下風,路途雖艱辛,幸而在垂花門得到過王嬷嬷的一番指點。蘇纓甯見沈訣遲遲未開口,洞若觀火似的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披風半搭在亭欄邊,沈訣有起身的動作,蘇纓甯眼疾手快即刻取來為其披上。
嬌嫩細膩的指尖徘徊在寬肩背脊之間,落于肩頸停下,原本有其他去處的披風輕薄地搭上他的後背。
二人力量懸殊,沈訣本可輕松掙下,順勢搭在她的肩上。隻是遊走袍外的細密觸感不常有,讓人不知不覺中停下一切。
休于此二刻有餘,正是幹爽的時候,他的身間卻密密浮起薄汗。
僵硬瑟縮的觸感漸漸遊離到身前,察覺到指尖流露出的緊張,沈訣扣緊系結的手:“我自己來。”
好不容易有了獻殷勤的機會,蘇纓甯當然不願放過。寬掌下的指尖靈巧飛揚,三下五除二堅持系好。
頸前多出個結,勒縛感十足,他卻沒舍得松解。掀眸看去時,恰逢四目相對,明澈乖巧的少女趁時語笑嫣然:
“時辰還是先訂下好,車馬也可提早準備着,大人覺得呢?”
如此輕快明媚的神色,他去蘇府處理春闱事宜時見過一次。少女杏眸一閉一藏,輕盈滑至身前沖他滔滔不絕地抱怨。
上回是她認錯了人,這次的笑意卻完全暴露眼下,獨屬他一人。
按下“順從她心意”的打算,沈訣淡笑了聲,弧度微不可察:
“不急。”
唇角扯平,蘇纓甯聽了這話不由得急躁起來。不要說讓他配合撒謊,眼下這形勢,竟連人去不去都是未知數。
情急之下,王嬷嬷的話回蕩耳畔:小夫妻之間,哄哄就好了。
夫妻的身份真有這般便利?
可對方是沈訣,蘇纓甯沒什麼信心。成婚不過三日,他們之間雖有過不少交集,在她眼裡卻都不算愉快。沈訣對自己的印象應當也早就差到極點,斷然沒有其他夫妻間深厚的感情。
王嬷嬷或許是見沈訣成婚後待她體面,才貼心提點一二。殊不知在他面前,自己早就毫無秘密可言。
即便今日他在陛下面前感念聖恩,又與皇後娘娘解釋衙門的事,蘇纓甯也隻在當時存了片刻的安心,絲毫不敢對“今後是否仍會如此”生出妄念。
不過眼下死馬也要當做活馬醫,蘇纓甯話鋒急轉:“大人面露怫然,是誰不識好歹惹您生氣?氣大傷身,别和他一般見識。”
蘇纓甯半點不知他生氣的前因後果,隻一味将人歸在弱勢的一方。
這法子她對蘇愈用過,百試百靈。按常理來說,這會兒沈訣可以開始抱怨那人如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