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蹲在地的人緩緩起身,捂着心口挪至床沿坐下,眸光瞥向晃動的珠簾。
那人放下靸鞋轉身出了門,沒說去哪兒也未提她舍棄鞋履之舉。蘇纓甯拍了拍心口,登時感慨住在沈府竟也生出絲絲惬意。
絨毯貴重,像從宮裡一并帶回的。沈訣時常夜歸地面寒涼,此物鋪在此處确實有說法。
蘇纓甯湊近打量,心道此為歪打正着,自己也跟着沾了光。
屋外錦瑟叩門入内,床邊的人随之直起腰身。
好奇端詳的模樣實在俏麗,晡時院中的一幕不由浮現眼前。錦瑟放下木桶,挽起袖口笑問道:“夫人,這絨毯可還溫暢?”
木桶一點點接滿溫水,蘇纓甯盯着瞧,一邊晃動腳尖輕快地點了點頭。
錦瑟:“聽王嬷嬷說今日花了大價錢采買呢,難為大人大早起身去選了樣式。”
六月的晚間時分,不算涼也不過分透熱。
足下暖意縷縷升騰流入體内,蘇纓甯卻皺了眉:“府裡買的?花了重金?”
清透眼眸中滿是訝異與不解,錦瑟卻無師自通地從中讀出含情脈脈四字。
“這算什麼,要說重金,誰能比得過婚前府内上下的修葺添置,那才真是改天換地的變化。夫人有所不知,庫房寶藏多年的奇珍異寶屋裡屋外地搬,什麼怪石玉器奇妍異卉成堆送來。最難得的是大人一一過目掌眼,前前後後忙了數月呢。”
記得那時,領着三倍月錢的下人時常聚在一起,說着大人對聖上的賜婚頗為重視,她會跟着點點頭。
可在浮心院兩三日後,素來持重的錦瑟也瞧出端倪:“大人顧念聖旨,更看重夫人。”
蘇纓甯來過沈府,自然知道此地模樣大變。若說為了賜婚大肆修繕,她信這是理所必然的事。可“看重她”這個理由,實乃無稽之談。
她沒急着解釋,也自知無需解釋。
沈訣眼下能裝,不見得再過幾月依舊如此體面,一切隻是時間問題。到了那時,蒙在鼓裡的人自能走出迷霧。
念此,蘇纓甯複又舒展開眉目。俯身凝視足尖撥動水紋,漾起陣陣漪瀾。
她盯着波紋一圈又一圈漫至桶身,數到最外圈時,有手探入觸試水溫:“涼了。”
蘇纓甯搖搖頭,腳背貼上輕蹭了蹭:“一點都不涼,錦瑟你摸。”
水中的寬掌适時覆上,握住細膩柔滑的足踝。冰涼的指腹遊離骨肉之間,一寸寸親手感知。
發現不對時,那隻手上的筋絡已盡數凸起。不知指尖探到什麼,在那處輕撫摩挲了許久。深深淺淺間,還有隐約痛感襲來。
與沈訣對視的刹那,細密的酥麻霎時向上沖昏腦袋。足心激起一股溫熱戰栗,腳尖霎時瑟縮收緊。
這水一點也不涼……
沈訣緩緩起身,晶瑩的水珠順着垂下的指尖滴落。他取來帕巾不緊不慢地擦拭,聲音較兩息前重了些許:“水涼了不知道?添些熱水,再将夫人的藥包取來。”
沈訣素日不喜仆從近身侍奉,諸如這般沉聲問話于侍女而言更是少有。錦瑟慌亂福了一禮,躬身颔首退下。
氣氛不對,蘇纓甯不顧身心異樣感,伸直胳膊拉了拉旁邊人的衣角:“不怪她,是我喜歡這水溫。”
有她出聲攬責,沈訣眼眸閃動,俯身拉近二人距離。
她不知道的是,他這火氣并不常有,此刻也不單單是為這桶水。
“怕我生她的氣責罰她?”
阖門聲響起,有不緊不慢的聲音傳來。四目相對,那雙似笑非笑的黑眸讓人無法忽視。
衣角纖指慢慢滑落,杏眸偏在别處不置可否。
她不說話,是默認出口之言惹人生氣,沈訣漸漸領悟這一點,這回真笑了:
“偏你淨愛做些惹人生氣的事,不怕我責罰你?”
說完,不止低垂的眼睫顫了顫,人也繼續側身朝裡偏轉。蘇纓甯無力反駁這話,又不太願意理他,索性裝作一副聽不懂的樣子。
唇角笑意難散,沈訣雙臂抱在胸前,靜靜看着床邊的人。
待桶中再度絲絲冒出熱氣,才歎了口氣坐在身側:“腳疼為什麼不說?踝骨有處還泛着青。”
最後一句是用來提醒他自己的,沈訣眉目微凝,在生自己的氣。
蘇纓甯背其端坐,僅能聽出他語氣不大對:“第一次進宮,怕壞了規矩。”
這是在宮裡便開始疼了,沈訣握住一雙葇荑緊了緊,示意其轉身:“那回府怎麼不去休息。”
“大人…夫君生氣,才緊着時間去竹林。”蘇纓甯側回身子低聲解釋,落在對面人心底卻似千斤重。
沈訣不動聲色地與之十指交握,那句“若非回門,你會不會來”卡在喉嚨裡沒有問出來。他知道答案,所以不問,免得徒增煩惱。
“方才語氣重了些,與她無關,不用擔心。”
指腹摩挲着光潔掌背,沈訣目光沉沉,看出她還記挂着錦瑟的處境,“下次别逞強,我在身邊,即便宮裡也無需如此謹小慎微。”
寥寥幾句,背後卻需要獨屬夫妻間靡堅不摧的信任。
爹娘之間說得,大哥大嫂說得。而今沈訣說出口,她隻斂眸淡笑。
沉香氣息淡淡籠罩身前,手掌落在發頂輕巧撥弄。蘇纓甯想起那手摸過什麼,不露痕迹地偏了偏腦袋。
“姣姣嫌棄?”
掌心落空,沈訣附耳湊近。說罷竟未停下,手掌加施力氣,再度覆上發頂:“夫君都未嫌棄。”
懶得理他……
蘇纓甯克制着沒翻白眼,垂眸看了看深桶中的墨色水光。開口正要喚人,已有布帕擦淨足身水漬。
他是殿中謀臣,于堂上帷幄。蘇纓甯見過他一貫冷言淡漠的神色舉止,而今這般半蹲擦拭怎不罕見驚訝。這回真有些難裝鎮定了:“大人無須做這些事。”
擰着秀眉,蘇纓甯伸手欲攔,半蹲的人早已站起放下布帕:“纓甯又叫錯了。”
神思漸漸回籠,蘇纓甯晃了晃腦袋,兩頭兼顧道:“還未有人知曉這塊青紫,我日後也會注意不贻人口實,免讓夫君妄受非議。”
贻人口實、妄受非議……還“貼心”要替自己隐瞞,格外善解人意。
沈訣算是聽出在她心裡,自己是什麼形象了。
一些話需要同她掰開揉碎了講,沈訣不嫌麻煩卻免不了心生黯淡。
墨黑瞳仁拂過晦暗不明的情緒:“聖旨捆綁不住我,也無需迎合,更不提他人的褒貶。對你好是因為…想對你好,此為我本意,你也無需受此掣肘。”
“做你自己再好不過,但不要再受傷。”
微風卷席窗邊新置的結香花束,黃色絨球微微晃動,揚送出縷縷幽香。與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同,不偏不倚地滲入肺腑,安定心神。
蘇纓甯愣神看向窗邊,蘭葉進來收拾都未有察覺。待她回神,沈訣拿着一塊方形錦盒進來。
“去哪裡了?”
幾乎是脫口而出,問完蘇纓甯就後悔了。沈訣去哪兒與她何幹,人家犯得着一一解釋嘛!
與想象中的不大一樣,沈訣沒有不理人。他攤開手掌,語氣還算溫和:“淨手,怕有人嫌棄。”
“咳咳——”幹咳兩聲,蘇纓甯指着那木匣轉了話題,“這是什麼?”
唇邊掠過極淡的笑意,沈訣走近床榻:“我給你戴上。”
木匣上下打開,一對通體瑩潤的翠青玉镯靜列其中。
镯身全素無紋飾,卻沁出最通透的色澤。不可多得的玉質,竟然是要給她的!
太過貴重,蘇纓甯背手不接。
沈訣極有耐心:“回府馬車上,你說‘大人沒說,所以不謝不笑’。眼下我當面贈予,與李景之之舉無異,夫人也不收下嗎?”
蘇纓甯打算編個由頭拒絕,又聞言:“明日嶽母若有意問起私下送了什麼,也好有個說頭。”
又是明日……
蘇纓甯認命似的伸出雙手,眼見雙镯滑過絹帕落在腕上。本以為要被這涼物顫得戰栗,不想觸及膚質竟是溫潤和暖。
說不喜歡是假的,蘇纓甯伸直手臂,左右細細打量,隻是唯有一點:“夫君,這雙镯從何而來?”
買的,家傳的都不要緊,最怕是……
心裡的那點小九九都寫在臉上,沈訣不直接答她:“姣姣以為呢?枉法取私來的?”
一眼被看穿,蘇纓甯甕聲說着:“我沒有那樣想。”
“府中賬冊明目你還未看過?”
沈訣漸漸明了,她看到馬車府邸後為何與想象中的反應不同,明顯是怕被他連累了,“明日拿給你細瞧瞧,省得——”
省得疑心沈府的一切都是靠枉法取私而來的。
“不…不要。”
“不要?”沈訣不緊不慢,“還是看看的好,省得有人誤會。”
“誰…誰會誤會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