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忍的瓦連京沒有允許腳下的任何一位乘客圍觀、參與這場屠殺,但這足以讓他們中的每一個膽戰心驚。老人在甲闆上哀嚎拖着傷腿爬行,牙齒間流出的血染紅了胡子,像東方人寫字所用的毛筆般在甲闆上拖出了一條歪歪扭扭的紅色軌迹。當他被抛下去的時候,所有人都聽見他尖利渾濁的慘叫了。他的門牙被打落了,以至于那聽起來居然還有些嘶嘶漏風。
德米特裡不喜歡這個好色又狡猾的老頭。他懶惰、貪婪,雖然沒有那個膽量也沒有那個體能,卻還總是色眯眯地窺視女孩們青春美麗的酮體(她們的年齡甚至可以做他的孫女了)……他或許并不無辜,但也罪不至此。找到戒指後,他們繼續不依不饒地折磨了他許多個小時。在把他丢下船以後,船員們往甲闆上潑幾桶海水,血迹瞬間就消退了。
沒有人能隔着一層甲闆從船員大人們的口袋裡拿走一盧布,是一隻貪食的大老鼠吞下了那枚戒指,又猝不及防地闖進了“家畜”們的世界,并恰好被那個貪心的老流氓打死了。而這絕望的老單身漢誤打誤撞發現了珠寶,卻沒有告訴任何人,而是自作主張地将它順手放進了自己的鞋子裡。想必他是把戒指當成了某種從天而降的好運——一塊有用的敲門磚,仿佛手握幾個破錢,那些溫柔慈悲的美利堅新婦就會給他的生命帶來一點點安慰甚至轉機似的。
但他卻失算了,慘遭到命運的捉弄……其實,無論出于何種心思,任何人拿到那枚戒指恐怕都不會輕易交出去。那麼,今天的好學生就要成為明天的“教學資料”喽。
那近在咫尺的虐殺屬實吓壞了小德米特裡——他不明白,他們的同胞正在他們面前虐殺另一群同胞,俄羅斯母親怎麼能這樣心安理得地置之不顧呢——俄羅斯,你在哪裡?那是你的一位蒙受不白之冤、罪不至此的子民呀!
德米特裡忽然從噩夢中驚醒,驚恐萬分地在黑暗中呼喚、乞求着瓦倫蒂娜的庇護。
“我現在心裡又難過得要命……為什麼呢,我從來都不喜歡他,甚至可以說是厭煩……為什麼會這樣,瓦倫蒂娜?我原以為我會很高興的!”
“閉嘴,小畜生!失眠不算什麼壞事兒,但我說的是一直失眠!”他聽聞身邊的黑暗裡爆發出一串暴怒的俄語,伴着一串粗俗的俄語髒話——他知道對方還呸地一聲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老闆們絕對會搶破了頭,争着要你去做工的……做工,做工,老闆們巴不得工人全部變成這樣。他們懶得清理茶杯裡的污漬,因此鐘愛一次性紙杯——用壞馬上就能換新的,浪費是多麼使人心曠神怡!”
“瓦倫蒂娜姐姐……”但德米特裡仍在小聲抽泣,艱難地尋找着黑暗中的瓦倫蒂娜。“你見多識廣,一定要幫幫我……我失眠了,睡不着。”
母親唱過的歌謠,父親偶或嘟哝着的德語單詞,還在學說話的莉娜笑眯眯地用手指着飛翔的燕子,而葉甫蓋尼的那隻嬌嫩如同蒲公英的金黃色小貓愛在春天的暖陽下舒适地伸展身體……以及《前進,美麗的特維爾》(母親卡捷琳娜偶爾會自豪地唱起這首激情澎湃的州歌)。但那些曾使他感到心安理得的回憶此時統統失去了效用。他試圖想起瓦倫蒂娜小麥色的麻花辮,可是那統統沒用,什麼都不能把老頭兒死去的悲鳴從他的腦子裡驅逐出去。他不知道别人為什麼都學會了坐視不管。
驚懼無情地吞噬了他的理性。更多的人開始罵他,他便哆嗦得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巴掌——對着他遺傳自母親的、如花似玉的小臉蛋。那的确是他第一次品嘗這樣的痛苦,那是無力掌控命運的虛弱,在一個需要結結巴巴地思索單詞,或者說壓根就是童言無忌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