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米特裡出奇地擅長細緻的手工活。在陪伴哥哥的時候,他給他們的玩具狗“櫻桃花”做了很多件衣服。有那麼一次,他努力地花了許多時間做刺繡,用一塊紅布縫出了一條紋樣繁複、但明顯屬于斯拉夫民族的長裙。但瓦西裡還沒來得及誇他心靈手巧,他便眼疾手快地把它丢進了火堆裡,烤成了灰。
“西裡爾說了,無論在哪,我都隻是米切爾·席林。”他認真告訴醫生。“米切爾大概是做不出這樣的衣服的。”
哪怕是西裡爾本人都未必能夠重現這樣一件服飾,更别說是米切爾了。
“你為此花了很多心血。”俄國人歎息着搖搖頭。“不管怎麼說,還是有些太可惜了……”
小德米特裡害羞地絞着手指。
“有什麼可惜的呢。我呀,算不上喜歡手工,這不過是為了讨西裡爾開心罷了……櫻桃花畢竟是他最寶貝的東西。”
實話實說,他也做了挺久的針線活啦!
西裡爾的身體恢複得不錯,但行為舉止卻一反常态。他好像認不出他的老朋友們了,像是個癫狂的精神病人。他披頭散發,不願看見任何人,否則就要歇斯底裡地慘叫、扔掉所有看得見的東西,然後就不受控制地啼哭。他沒法自如地活動,否則他準會發瘋似地從這裡逃出去。伊裡奇·格裡格列夫先生說這可能是腦損傷導緻了遺忘。
他的确忘記了許多事情,否則他不會用德語和法語沖着所有人毫無差别地大喊大叫 。整整三天,72個小時,他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英語——鬼知道他是不是摔到了語言中樞,總之他就連“Fuck off(滾蛋)”都沒有說過。
因為他一直叫喊着Sortez、Sortez,最後所有的英語國家居民——無論他們來自美國、英國、加拿大還是印度,都知道這是法語中的“滾蛋”了。許多年後,彼得·帕爾維斯醫生承認,這是他作為英格蘭人,在實用的“青蛙語言”裡除了Bonjour,Je ne sais pas和Ah oui oui oui以外認識的唯一一句(三句法語分别對應:你好、我不知道、啊對對對)。
“感謝西裡爾·費德勒·席林,語言天才、忠實而克制的瑞士朋友。”英格蘭人禮貌而刻薄地說道,“是他教會我如何客氣地請走一隻掉進馬桶的法國青蛙。”
西裡爾過去總是害怕遭受懲罰,因而唯唯諾諾、低聲下氣,像某種十分怕人的動物——比如說,老鼠?高階軍人們已然身體力行地為他重塑了逆來順受的性格。他絕不反對任何人……哦,當心啊,切勿摔痛了他那顆芝麻粒兒大小的可憐自尊心!很難想象這條狗曾經的主宰者們看到這一幕會作何感想。他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調教得服服帖帖——結果呢,一夜回到解放前(Back to square one)。
他在睡夢中似乎時常疼得厲害,三番兩次地無意識扯掉手背上的靜脈留置針。起初護士們看見了,就好心替他紮回去……不幸的是,很快他的手部外周靜脈就被紮得全是針眼,皮下一片青紫,活像嗑藥上瘾的瘾君子,幾乎找不到下針的地方。因為夢遊中的他看不慣任何鋒利的異物被長期留在身體裡。本人呢,醒來之後,也像一隻被紮漏氣的氣球一般,癱倒在病床上。右手血管暫時沒法繼續進行進針,左手上則幾乎連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完整皮膚都沒有,還伴有貧血和感染。
如果他自己都放棄了自己,那誰都拿他沒辦法。你終究也不能把他拷在床上強行續命。可他對夢中拔針一事毫不知情、沒有印象,并且感到痛苦。心理醫生是幫不了他的,隻要害他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依舊風光無限地活着、有朝一日或将卷土重來,他就沒辦法永遠正常下去。努力的心理醫生隻能使他配合治療,至于前途……這是任何醫學專家都幫不了他的。旁人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慢慢沮喪、衰落下去。
有一天早上,西裡爾拒食了,隻因為懷疑那位送飯的男護士有同性戀傾向,害怕早餐裡有不幹淨的東西——結果呢,這個假清高的家夥自己拒絕了一頓早餐,就被餓得沒出息地哭哭啼啼,逢人便大罵俄國佬是如何虐待他的,居然讓一個疑似基佬的奇怪男人給他送早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