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的時候,他看起來很柔弱,簡直毫無防備之心。他太年輕,太稚嫩了。在這個年紀,再漂亮的人也不應該挑逗誰人下流的興趣。總而言之,隻應該是惹人愛憐。
但一旦醒過來,他在葉戈爾與弗拉基米爾面前總無法控制自己的負面應激反應。許久之後,他才願意開口說話:“自稱好人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我沒辦法相信你。”
“怎麼辦。”弗拉基米爾認真地想了想,征詢似地轉頭看向葉戈爾。“或許,你可以用繩子把我的手腳捆起來?”
“其實我很願意把武器給你,向你證明我的清白,我的孩子。”他繼續誠懇地告訴德米特裡。“但是你太緊張了。我很擔心你會一槍斃了我和葉戈爾,或者不小心崩了你自己。”
好吧……這個可笑的計劃當然沒有推進,德米特裡仍然不願意讓他們觸碰自己。但至少,他或許總該願意相信弗拉基米爾與葉戈爾絕對不是壞人了吧?
然而這個生性多疑的小男孩并沒有降低警惕,仍然會感到害怕,連他們拿來的食物也推脫不吃。但如果葉戈爾或者弗拉基米爾咬上一口,向他證明食物裡确實沒毒,他自己又犯起潔癖,被惡心到沒有食欲了。
天知道他此前遭遇了怎樣的虐待。德米特裡絕不會說,但他們總不能像對待絕食的罪犯一樣給他強行灌食。但弗拉基米爾靈機一動,找來了密封包裝的軍用壓縮餅幹。
這個把戲倒是奏效了。德米特裡等到夜深人靜,所有人都睡下的時候,終于願意警惕地吃一點東西。這讓葉戈爾很高興。但他的病情同樣不能拖沓。葉戈爾給他包紮了腿,為他診斷後拿來了治療肺結核的藥,仔細地把用法用量囑咐給了他。他在醫生更換傷處敷料時一聲不吭,但從來都不會去吃需要口服的藥物。早上怎樣送來,晚上就還原封不動地待在原地。
這真是一個殘酷、無情的孩子。他太沉默,旁人難以揣測他的想法,因此也沒法把他需要的東西供給給他——他究竟想要什麼,恐怕他自己也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但葉戈爾卻并不願意責備他。他看起來似乎沒有得到過什麼免費的施舍,也沒有遇見過幾個耐心的好人。他的上肢仍留着幾個針眼……他被壞人不止一次地注射過鎮定劑,甚至可能是些别的藥物。此前他已經經曆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因此注射劑就暫時别考慮了吧。
不幸的是,這讓他的病情惡化,不久就咳出了血。他是個格外安靜的小男孩,眼眸一旦閉上,就仿佛從不來曾睜開過,眼睛沒有光澤,身體也是毫無生氣。或許還醒着,但唯有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腔能證明他的确還是個活人。
“如果不吃藥,你一定會死的。”葉戈爾說。
“我知道。”說完,德米特裡就再次疲憊地合上了眼睛。
其實他壓根沒有自殺的打算,隻是不信任他們,僅此而已。但這輕飄飄的話語還是讓葉戈爾感到痛苦不堪,或許要比正忍受病痛的德米特裡本人仍要痛苦千倍萬倍。掌心早已愈合的燒傷也又一次無助地疼痛起來。葉戈爾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救下了他,還是沒有救下他。他想自己還是太無能,不僅沒能救下德米特裡,還無可奈何地害了他。他無法拯救這個可悲的孩子,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對方死去,就像他當初沒能照顧好烏裡揚娜,沒有照顧好尼諾奇卡一樣。
照這樣下去,德米特裡遲早會病死,但葉戈爾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如果米佳死了,葉戈爾·阿法納西耶維奇的靈魂就會馬上堕進地獄裡。
葉戈爾·阿法納西耶維奇絕不是什麼柔情似水的男人。相反他曾經默不作聲地殺死過很多人,後來更是僅僅是為了找到他的尼諾奇卡,就害得很多人身首異處。但此時他卻全然不顧肺結核的傳染性,不分晝夜地守在德米特裡的病床前。
或許吧,或許正是因為犯下過罪惡——而且這樣的罪惡是不可能被寬恕的,他才無法真正拯救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哪怕他丢下了武器,有着精妙的醫術,也無法賦予任何人治愈與安甯。他想他确實殺害了很多人,但那都是出于對俄羅斯毫無保留的愛。哪怕她是來取他的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為她奉獻自己。
葉戈爾不止一次地反思,不止一次地後悔,不止一次地為自己的祖國感到失望——甚至說是絕望。他不理解,時至今日依舊不理解。自己為了祖國母親奉獻了自己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但在厄運降臨時,她卻不能像孩子們無私保護她一樣無私地保護她的孩子。
可悲的——可悲的俄羅斯。不止是葉戈爾的女兒與外孫女,她同樣也沒能保護其他無辜的孩子,否則不走運的德米特裡就不會出現在這個鬼地方了。這正如費奧多爾·丘特切夫所言,“你讀不懂俄羅斯……隻能相信她。”
此時面對德米特裡,葉戈爾忽然就像當初面對死去的尼諾奇卡一樣無法克制地流下了眼淚,而對方正睜着眼睛打量着他。誰知道呢,很多時候米佳醒得比成年人都早,或許昨夜根本不曾入睡——或許,葉戈爾已經将自己過多的希望與絕望傾注于他的身上了。如果某天小家夥長大了,願意開口說些什麼,他會怎麼做呢?或許會寬恕世人,或許會詛咒世人,或許會審判世人……但怎樣都好,怎樣都好。
或許是葉戈爾的眼淚讓他感到有些于心不忍。雖說德米特裡仍舊緘默不語,但打量葉戈爾的目光專注了許多。似乎是猶豫了一會,但他終究還是伸手擦了擦男人的眼淚。
“我保證我會服藥的,我答應你。所以别再哭泣了,醫生。”
那是事與願違的眼淚,即使是永恒也無法将其摧毀,即使是死亡也予以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