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絲如線,又紛亂如麻,素來溫柔甯靜的月光卻綻出刺目的月輝,與那綿密的雲絲纏繞,落在男孩瘦弱的脊背。
他躬着背向前走,背上拉着一輛破舊的大車,原是拉糧食用廢了的。
車裡載着的,是尚在襁褓中的嬰兒。
男孩唱着歌哄睡,歌聲咿咿呀呀的,搖籃曲不成調子,嬰兒們的哭聲在鋪滿冬雪的寒夜顯得格外的滲人。
車輪在雪地上壓出一道深深的車轍。
男孩似乎也走累了,哭聲針一般紮破耳膜。
他捂着耳朵蹲在路邊,目光冷漠地盯着車上快要凍死的嬰兒,低沉的調子在微弱的哭聲中清晰可聞。
又一個人影晃了出來,不由分說地把掃帚摔打在男孩的身上,歌聲停住了,緊接着是咆哮怒罵。
“讓你去拉柴,你拉來它們做什麼!還嫌我家揭不開鍋嗎?要不是夫人囑咐我們照顧你,我早就——我早就——”
男人揮舞着鐵鍬,憤怒地打在男孩的身上,一下又一下,男孩始終未曾坑一聲,他俯倒在車上,以身庇佑着奄奄一息的嬰兒。
“你起來,你有什麼本事護着它們,你連自己都養不活!狗雜種!”
男人揪住男孩的頭發,想把他薅過來。
潔白的雪地上綻開紅梅點點,黏稠的血水順着頭皮向外滲出,沾了男人一手的髒污。
一陣激烈的毆打後,他厭惡地呸了一聲:“有夫人的命令,我們不敢拿你怎麼樣,你不是不想讓這些孤兒死嗎?嘿嘿,正好家裡的糧食吃光了,我就把它們燒着吃了!”
男人拍打着男孩凍得紅腫的臉龐,獰笑道:“你要是跪下來對着我汪汪叫兩聲,我吃肉說不定還會吐出個骨頭給你嘬。”
男孩仰着臉,血水溢出嘴角:“娘說……要善。”
男人又抽了他一巴掌。
“你喊誰娘呢,你這個沒人要的小雜種哪來的娘?我他娘的運氣不好,貪上你這麼個小雜種!你也不想想,你這個賤模樣,怎麼可能是夫人的孩子,夫人的孩子還在夫人的肚子裡呢,生出來就是高高在上的王子!你頂多是我這個屠戶的奴隸,給王子提鞋都不配!”
屠戶發洩完,便到屋子拿刀去了。
風聲裹挾着磨刀的嚯嚯。
被抽翻在地的男孩咽下口中的鮮血,味道腥極了,卻很溫暖。
他扶着車輪,勉強直起半個身子,狂風吹開他散在額前的碎發,露出蒼白俊美的臉頰。
待看清了他的容顔,楊婉竹不由得驚呼。
但男孩并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遲緩得挪動着身子,向車上的嬰兒們靠去。
嬰兒們感受到屠戶的殺意,哭聲愈發凄慘,他微微慌亂,試圖用手來愛撫這些小東西。
可是一把屠刀搶先一步,斬斷了嬰兒的一條手臂。
又是一聲尖叫,這不是楊婉竹發出的,看到這一幕,她已經驚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眼睜睜看着屠戶一刀刀地把嬰兒碎成幾段,丢進準備好的燒鍋裡。
屠戶被男孩的叫聲吵到,吓唬他道:“喊什麼喊,再喊,把你也下鍋裡去!”
嬰兒的熱血融化了山澗的冰雪,男孩的尖叫聲中沒有恐懼,隻有濃濃的憤怒。
屠戶手法熟練,幾個嬰兒很快便都剁成肉塊扔進鍋裡,作為兇器的屠刀則大意地靠在車邊,沾血的刀刃附着一層晶瑩的冰霜。
男孩伸出凍得僵硬的手,穩穩地握住刀柄,一步步向大快朵頤的屠戶走去。
刀尖刺入脊背的一刻,屠戶反應過來,反手便按住男孩的腦袋,想把他按進沸騰的燒鍋裡。
男孩的手速極快,一刀不成,便又落一刀。
這一次對準了屠戶的喉管,一刀斃命。
腥臭的鮮血濺了滿臉,屠戶如一面坍塌的牆,沉沉地摔在雪地上,而男孩則精疲力盡地靠着燒鍋,身後咕嘟嘟的冒着泡,意味着有什麼東西煮好了。
天上的雲霧始終朦胧,昭示着這是一個虛幻的世界。
這是顧青蓮兒時的回憶,想過一代魔王的成魔之路定然是舉步維艱,不曾想,竟如此的枉顧人倫,可她為什麼會看到這些呢?
心髒咚咚的劇跳,楊婉竹手捂着心口,猛然間清醒。
一滴冷汗從發縫間流下,她呼吸起伏,茫然而慌亂地望着前方。
自家的屋子沒什麼稀奇的,窗戶緊閉,沒放出一絲風聲。
顧青蓮幫她擦掉臉頰的汗,訝異她醒來怎麼反應這麼大:“阿姐,你怎麼了?”
楊婉竹茫然地望着他,胸口一陣鈍痛。
顧青蓮會意,從桌邊端來藥碗,一勺勺地吹涼了再喂楊婉竹喝下。
苦澀的藥湯偏多一分甜腥,楊婉竹無力多想,把整整一碗都喝了下去,才問道:“這是什麼藥?”
“阿姐心悸,藥是郎中開來安神的。”
楊婉竹試圖從少年的臉上找尋出回憶中的影子,他安然規矩地坐在床邊,侍弄湯藥的手法比紫竹還要細緻萬分。
眉眼望向她時溫柔暗湧,不見殺戮。
但她深深地知道,這隻是他應對外界的皮囊。
他可以對每一個人說出最好聽的話,哄得人心花怒放卸下心防,也會出其不意地耍弄心機,将所有人玩弄于掌上。
但是,敏感又擰巴,小氣又多疑,這些也都是他,隻是面對世人,他慣愛展現出最好看的那張皮囊。
回憶裡的他,也曾流露出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