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傍晚，天雖然已經有些暗沉，但街道的店鋪早已亮起了絢麗的燈飾。聖誕樹，成堆的禮物，空中挂着亮晶晶的各色雪花，趴在樓上的充氣聖誕老人，讓香港這座南方城市戴上了獨一無二的北國氣質。

“香港嘅聖誕就系唔同，果然系東方之珠。”聞仲宇被迎面而來的海風吹得有些冷，他下意識緊了緊大衣，這海風跟他即将要去的那個地方一樣，看似要将他緊擁入懷，實則卻讓寒意無孔不入地透過每一個縫隙鑽進他的體内，深深紮根進他的骨頭，貪婪地吸收掉他所有的養分。

香港和溫哥華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風，溫哥華的風從來都不會這樣，聞仲宇這麼想着，背過身點了根煙。旁邊的女人早就習慣了他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并不在意，隻是看着他把煙夾在指縫裡，把自己的打火機收了起來。兩根煙在風裡散開的煙霧來不及纏綿，混合着香水味跑進中環碼頭的船上。

“你之前借我嘅書，我睇完了。無聊佐D，不過好過我師父港嘢啦。”

“Joyce唔會咁無聊呱。不過你覺得最後雪穗點解冇返轉頭？”

她将她手中的煙向他靠攏。兩根煙聚在一起，刺眼地亮了一下，煙圈剛剛升起來，就被他惡狠狠地按滅，他看着手中熄滅的煙，神情暗淡了下來。

“一支煙同一個人點比啊？就算一個人沒佐靈魂，系行屍走肉，佢系法律上面都系人，都有人權。”她見聞仲宇并沒有轉身離去，便繼續說下去，“我以前睇東野成日都會心喇住喇住痛，唔知點解，今次竟然覺得無聊。”

鄭嘉慧想着《白夜行》裡桐原亮司的兇案現場，有些入神。在白夜裡走路的人生，其實并不那麼恐怖，也許這對于社會來說反而是常态。

“Daisy都好中意晴天。”

“邊個唔中意晴天嗻？晴天我可以去camp，家姐可以同Romeo去拍拖去睇戲去跑馬，爹地媽咪可以去打球，阿哥可以去沖浪去玩車！”向心怡一貫的打斷令聞仲宇很不滿，原本就不是很明朗的臉色更加冷了下來。文資雅見狀連忙出聲圓場：“Hugo今日好忙咧，我聽港因為瓊瑤單嘢，Irene和Camille都去佐台灣，你一個人系啟星做唔做得掂啊？”

向心怡一聽表姐這麼說有些不高興了，立刻出聲反駁：“我更知大哥忙啦，但Irene以前系台灣讀過書，又采訪過瓊瑤阿姨又出過訪問作品，而且又同Cam夾，你都知Irene事嘅，呢D訪問梗系要佢地兩個去才先啱噶嘛。”

每個人的臉上都現出無奈又寵溺的笑容，這表情猶如鐳射燈，一起聚到了向心怡身邊的哥哥向卓賢身上。他頓感身邊氣壓開始變化，看看身邊嘟着嘴撒嬌的妹妹，忍不住戳了戳她肉嘟嘟的臉，夾了隻蝦放進她碗裡。

“真系，爹地媽咪你地唔可以再咁啦，縱壞Amber。今晚D蝦好新鮮，梅姐專門買給你噶，食多D。”

文資雅看着默默喝湯的聞仲宇，來到向家的這幾個月，他可以說為了整個啟星，從紙媒到電視部，都是撲心撲命。連一向穩坐“新聞界台柱”，被小妹Amber偏愛的Camille，都因為他的到來而開始有了危機感，這段時間她和Nancy在法庭外，在圖書館，總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Camille，學習，蹲點，寫稿，都有。不過她感覺Camille對于Hugo的到來更多的是歡迎，一種棋逢對手的歡迎。

“Hugo來佐，我先覺得我做緊嘅系一個記者。”

但他除了性格有些孤僻古怪，倒也沒什麼可指摘之處。但一個人經曆了那樣的事情，難免會有些心理陰影的，Issac都用了一段時間才走出來，何況他呢。文資雅這麼想着，擡起頭來，目光和向明哲相遇。舅舅倒是熟悉的樣子，一直都像在法庭上一樣，好像個沒有情緒的木偶。自從那件事發生後，他就默許了Hugo的存在，但兩父子之間根本無法像Issac和家人那樣，甚至連交流都是難事。

“家姐，谂咩啊，系咪谂聽日Romeo送你咩啊？”向心怡的聲音像海邊的風鈴一樣，清脆，但是很容易将浮想聯翩的人帶回現實。文資雅還沒反應過來，妹妹又連珠炮一樣發問了起來。

這時聞仲宇喝完湯，将碗放在桌上。

“Amber，我聽日摞佐假，稿我已經交給Eva，佢會跟噶。”他對着向心怡點點頭，放下了碗，“大家慢慢。”

看着他自顧自走上樓的身影，向心怡癟了癟嘴，哼了一聲。

“次次都系咁，落order咩！啟星究竟系邊個噶？”

這時，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進了向心怡的手機。

“喂，系啊，我是Amber Heong。”

随着這個電話時長的增加，她的臉逐漸變得蒼白，雙手也開始像篩子一樣抖動起來，她緊緊捏着電話，雙眼瞪大，幾乎要把牙關咬碎。過了一會，她丢掉電話，眼淚失禁一般落下，大口大口地喘氣，像隻人偶一樣倒進媽媽懷裡，放聲大哭起來。見那邊電話未挂，向卓賢趕緊按了免提。

“向小姐，我地希望你可以即刻趕來配合我們做嘢，呢個系每個市民應盡嘅責任。”

“Frankie，Frankie佢跳樓啊！”

衆人被向心怡一句大喊弄得一起緊張起來，向明哲連忙問了一句：“邊個Frankie？”

這時姑媽突然想到了什麼，問：“系咪之前跟阿CAM個個Frankie？”

向明心話音未落，外面已經響起了警笛和記者的快門聲。

“向小姐，Frankie大聲控訴之前因為BOBO姐單嘢你将佢炒佐累佢流落街頭，請問此事是否屬實呢？”

“向小姐，之前系你嘅父親Kelvin Heong被爆有私生子之後，你地唔單隻冇針對佢，反而表現出歡迎同友好态度，仲高薪聘請佢加入啟星。但系我地記者又收到料傳聞佢地其實私下父子不和，咁你地其實系咪隻是做緊表面功夫□□招安呢？”

記者一路的轟炸讓向心怡更是六神無主，每一個字，每一盞閃光燈，每一個快門，都像在她心裡加了一片雪花，等到車停下來，等到最後一片雪花落下去，等一根樹枝插上去，它就會向四面八方崩潰。

“Amber，Amber？到啦。咪緊張，我同佢地都會陪住你。”聞仲宇低沉的聲音把大家都拉回了現實，他率先下了車擋住記者，向卓賢和文資雅一左一右陪着向心怡往談判車走去。

“Amber Heong呢？你地系咪呃我啊？佢梗唔肯來啦！呢種大小姐玩曬大牌嘅，你地區區一個香港警方點可能請得動人地啊！”一陣聲嘶力竭的叫喊傳來，隻見一個瘦巴巴的男人坐在天台的圍欄上，懷裡抱着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剛剛轉過頭來，看到他臉上的神情，向心怡吓得幾乎尖叫起來，向卓賢連忙捂住她的嘴。

“Frankie宜家精神好緊張，受唔到驚吓刺激噶。”他輕聲安撫向心怡，“你如果驚，我代你上去。”

向心怡隻覺得腦子嗡嗡響，她努力回想着哥哥剛才的話和神情，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天台，猝不及防，被一塊雪白的紗衣撞疼了眼。但她已經來不及作出反應了——

“你終于肯來了咩？家下幾點啊？啊？”

她下意識低頭看表，但耳朵裡立刻傳來一個聲音：

“同佢港‘sorry，我睇唔清’。”

這個聲音猶如磁鐵一樣吸住了她心裡原本滾得亂七八糟的那團毛線，仿佛夏日的一罐青梅酒，令她沉醉其中，無法自拔。她有些茫然，生硬地吐出幾個音節：

“Sorry——”

“我唔要聽你講sorry！”Frankie的嘶吼令她再次猝然蘇醒過來，隻見天台的另一邊坐着一條白尾人魚，幾縷發絲被微風暧昧地撩起在臉龐，吹動黑色的海浪在她身下湧動——不，那是黑色的禮服裙角。

隻見她往前走了一步，大聲道：“Frankie，既然宜家Amber Heong已經來佐，咁不如我地坐低，食D嘢慢慢傾啦？我谂Elaine同Vincent都已經肚餓了呱？”

Frankie的眼神有些黯然，雙手早已爬滿了青筋，在慘白的燈光下格外吓人。懷裡的兩個孩子更是如同被藤蔓纏繞住一般，驚慌失色，泣不成聲。沉寂中隻聽到兩個孩子小聲哀求父親：

“爹地，我肚餓啊，我想食嘢。”

“我好驚啊，我地落去啦。”

向心怡心裡那顆原本已經定住的毛線球又被這幾句話帶得開始亂滾起來，隻見那美人魚一般的女生拿出一盒西泠牛扒和鳗魚壽司，在月光下仰起頭開始低聲吟唱：

“來啦，Frankie，我地落來。”

Frankie正邁出一隻腳，突然緊緊抱住兩個孩子，往後一退，兩個孩子吓得大聲尖叫起來。下面的女生顯然也被吓了一跳，但立刻反應了過來：

“系咪有咩唔妥？你唔喜歡食呢D？唔緊要，我地換一家啦。”

“呢個系Amber Heong開嘅餐廳噶！我唔食佢D邋遢嘢！”Frankie又往後退了一步，一扭頭的瞬間看見了向心怡，更加激動起來，發了瘋似的緊緊抱着孩子。Elaine和Vincent在他懷裡死死掙紮，發出緻命的尖叫。他扭動身子對着一旁的向心怡大喊：“你，你過來啊！我叫你過來啊！”

“你點解要炒我？系你要我去挖BOBO姐料噶！唔系你要我們寫爆，嫌棄之前嘅title唔夠料嘅咩？CAM姐都定佐題咯，你話no，要爆，要流量，OK，咁我地寫出來的嘅冇流量？冇爆咩？真系爆佐你又做縮頭烏龜賴人？你宜家系咪好開心？反正最後外面又系鬧我地，你ong我出去打兩巴，仲有錢收，仲有得被人贊！安樂事都系你嘅啦！”

這一番話讓周圍的氣壓頓時變低，周圍一片噓聲。一邊的記者們瘋狂按動快門，閃光燈刺得人睜不開眼。樓下，聞仲宇擋在潮水一般的人群面前，對着熟悉無比的鏡頭，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他慢慢挪動，走到車後，拉了拉向明心。

“Auntie，Frankie港咩事啊？”

“佢地冇港過你知咩？”向明心顯然有些詫異，但很快拉開了他，低聲道，“BOBO Lai自殺嘅時，我們派佐CAM同Frankie去采訪佢屋企人，但系一開始冇咩水花，被隔離社搶佐A1，因為個次系CAM比Frankie第一次做主稿。Amber覺得Frankie唔得，咪要佢寫過咯，你都做呢行噶，流量點寫最勁——”

“Yellow journalism（黃色新聞）。”聞仲宇好像有預感一樣接下向明心的話，回想剛才查到的消息，他的臉此時像塊就要下雨的烏雲一般，“所以，佢為了搏流量，中傷BOBO Lai嘅家人？”

“我都唔清楚系咪Amber比佢壓力太大，定是佢太心急，畢竟就算一時搶不到A1我地都仲有其他可以做，個日Amber病佐，你知Amber份人，佢話佐Frankie一餐，後咪D采訪視頻一出來就爆啦，結果成個傳媒界都狙擊啟星，因為佢為佐摞料真系有D太mean——”

向明心還沒說完，聞仲宇已經跑到封鎖線前。他從西服口袋裡拿出手機，上面寫着“黑心媒體背刺BOBO家人揭黑幕”等題目，而最上面的一篇則寫着“無良電視台深如黑海”，這篇文章的撰稿人正是Frank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