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家常聽哥哥和大順說舒先生如何如何,但陳瑞安還是頭一回見到活的舒先生。
舒先生比她想象中要年輕,十分儒雅,同舒小姐長得有七八分像,隻是嘴唇更薄些,看起來更嚴肅;又因教了多年的書,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
陳瑞安一瞬間就回想起了前世被老師支配的恐懼,三分緊張一下子變作五分。
進了西廂房,陳瑞安暗自猜度,這應該是舒先生的書房。
舉目四望,地上堆着許多書箱,除了窗邊一張書案,沒有一件家具,更無花瓶、字畫等裝飾,簡直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
陳瑞安聯想到了一個詞——“寒窗苦讀”。
想到剛剛舒小姐說她每日要練字,陳瑞安暗想,如果能讓舒先生知道我有識字這一項本領,豈不是可以加些印象分?
于是,她指着書案上反攤着的一本書,笑道:“《大學》,這本書我家裡也有,是我哥哥學過的,第一句我還會背呢。‘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舒先生果然感興趣,問:“你識字?”
陳瑞安道:“認識,但是認得不全,小時候哥哥在學堂裡學了,就帶回來教我,圖個好玩。”
才怪。陳瑞安上輩子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雖然離滿腹經綸還差得遠,但怎麼可能不識字?
當年,陳瑞平要教她認字,她正樂意為識字這件事找個借口,跟着胡亂學一通,隻用一炷香的時間,就學完了陳瑞平一天的課業。
陳瑞平大驚失色,還以為是自己愚笨非常,愈發埋頭苦讀。
哥哥能靠讀書考上衙門的差事,合該算陳瑞安一分功勞。
舒先生道:“那很好。認識些字,就好比比别人多一隻眼睛,有大益處。”
“那我成二郎神了。”陳瑞安笑道。
舒先生也笑:“我從前聽你哥哥說過,你們的父親在外經商。家裡老人身體都還好吧?”
陳瑞安老老實實答:“我爺爺卒中,卧床快十年了,奶奶身體還很好。”
舒先生啊了一聲,低頭不知想些什麼,半晌才道:“照料病人不容易,你家裡人很了不起。你來我們家做事,家裡大人都同意吧?”
陳瑞安睜眼說瞎話:“同意同意,他們都很支持,說來舒先生家見見世面,挺好。”
舒先生道:“那好,我看你識字,青青平日練字做功課,辛苦你督促着她些。
“薪水麼,一月給你開兩貫錢,每月月初結清。
“每日巳時起,酉時止,總共四個時辰;學堂五日一休沐,有我在家,你也跟着學堂的日程一起歇一歇。
“早飯中飯,辛苦你陪着青青吃,她吃飯不老實;晚飯時我已經回家,你也回去陪家裡人吃。
“平日我不在家,我夫人身體不大好,不管事,有什麼不清楚的,盡管問你劉嬸。”
以上翻譯一下,就是:月薪兩千,八小時工作制,做五休一,包兩餐,由劉嬸做mentor(帶教)。
原本說是一千五百錢,陡然變成兩貫,陳瑞安喜出望外。
議定了明日就來上工後,她興高采烈地回了家。
為了明天清清爽爽地去迎接新工作,陳瑞安決定洗個頭。
現在正是夏天,洗頭最方便。打一桶水,早上拎出來曬上半天,就足夠暖和;洗完了,坐在院子裡,不出半個時辰就能全曬幹。
陳瑞安要洗頭,不得不在院子裡洗;張金花要幹活兒,也不得不在院子裡幹。
張金花一言不發,默默地給菜地澆了水、喂了雞、擇好了晚上要吃的紅薯葉,全當沒看見院子中間還有個有些擋路的人。
陳瑞安也一言不發,即使發現忘了拿擦頭發的巾子,也當沒看見有個現成的張金花,向屋裡喊奶奶幫她拿。
喊了好幾聲,也沒把奶奶喊出來,陳瑞安濕着頭發又不好行動,十分尴尬。
張金花已經做完院子裡的活兒,冷哼一聲,也不看女兒一眼,端着紅薯葉徑直進了屋。
陳瑞安硬着頭皮,又喊了幾聲奶奶,過一會兒,奶奶才拿着巾子,款款地出來了。
接過巾子,陳瑞安嗔道:“奶奶,您是故意裝聽不見的吧?”
“我人老耳朵聾。”奶奶不承認,含糊其辭。
陳瑞安才不信,撇着嘴擦了頭發,拉過椅子來坐下,開始曬頭發。
奶奶忍不住道:“娘兒倆一樣的犟。巾子是你娘告訴我你要,讓我給你拿出來的。”
陳瑞安不想承娘的情,裝沒聽見。
奶奶又道:“你生下來那天,我抱在懷裡一摸,頭發又黑又硬,跟個刺猬一樣。那個時候我就知道,等你長大了,肯定跟你娘一個脾氣,倔。”
“您肯定記錯了,誰家孩子生下來頭發像刺猬?那怎麼也得好幾十天大了。”
奶奶問:“你知道你娘為什麼生氣嗎?”
陳瑞安說:“為我不跟她商量就自己做決定呗,我都這麼大了,她怎麼還什麼都要管呀?哦,對了,還為覺得我伺候人丢她的臉了。勞動最光榮,我憑自己雙手賺錢,怎麼就丢臉了,她懂不懂呀?”
奶奶搖搖頭:“不對。”
陳瑞安想不出來别的原因了:“那還能是為什麼?”
奶奶嘿嘿一笑,端了把椅子坐在陳瑞安旁邊:“來,我來給你說道說道,你娘年輕時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