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未停,山道被碾出兩道深轍。青魚咬着糖糕跳下馬車時,糖糕碎渣簌簌掉落,被他手忙腳亂接住:“夫人稍候,我去前頭探路,順便買幾個炊餅!”少年嘻嘻笑着将剩下的糖糕塞進荷包,束緊的袖口下隐約可見暗衛獨有的玄鐵護腕。
謝平安望着他深一腳淺一腳踩進雪窩,忽然想起十四初到棉田的模樣——也是這樣莽撞,把棉苗當雜草拔了個精光。
她攏緊肩上的素棉衣正要下車,卻見青魚臉色煞白地折返,懷裡還抱着兩個灰撲撲的土塊。
“那……那不是炊餅鋪子。”少年喉結滾動,指節捏得發青,“他們在賣觀音土。”
茅草棚下土窯旁,兩個孩童正抱着土塊啃食。青魚的半塊糖糕在荷包裡散發着誘人的香甜,七八個面黃肌瘦的孩子便從草垛後鑽出,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荷包。
少年暗衛丢掉懷中土塊,本能地按住劍柄,卻在看到最前頭的女童赤着皴裂的雙腳去撿地上的土塊時,頹然松了手。
“接着!”謝平安将整包糖糕抛向空中。孩童們歡呼着湧向散落的甜香,她趁機拽着青魚退到榕樹後:“你家大人派你來,就為看這些?”
青魚低頭擦着劍穗上的糖霜:“大人他……”
“他既要護着程家,又何必惺惺作态。”謝平安忽覺腕間舊疤刺痛——那是安子熙攥她手腕留下的紅痕,她聲音很輕,說出的話卻刺耳無比。
青魚猛地擡頭,眼中閃過暗衛特有的冷光:“大人從未……”
“從未什麼?”
青魚張了張嘴,終究截住話頭,低下了頭:“夫人,青魚知錯了。”
“阿姐,我錯了。”謝平安眼前忽然閃現十四低着頭沮喪的模樣,他撓着腦袋嘻嘻笑着,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算了,原也不關你的事,是我話說重了。”平安柔聲道,看來眼前的小侍衛雖然還是少年心性,卻心細如發,不是那麼容易被套話的。
她将手裡剩的一塊糖糕塞到青魚面前:“吃吧,你在廳外守了一上午,又趕了兩個時辰的馬車,肯定很餓了。”
青魚擡眼看着眼前如木棉春雪一樣的少夫人,忽然就紅了眼眶:“青魚不該如此揣測夫人,方才在鎮上夫人說要下車買糖糕,青魚還以為夫人是要找機會……”
謝平安眨眨眼,輕咳一聲,其實他說的也沒錯,自己當時是想找機會脫身來着,可惜眼前的小侍衛像個口香糖一樣粘在她身上。
“你也是職責所在,有機會我親自做糖糕給你嘗嘗,保證比街上的好吃。”謝平安安慰道。
青魚聞言又變得活潑起來:“不敢勞夫人大駕,哪日賞我口那珍珠飲嘗嘗,青魚也就滿足了。”他嘻嘻笑着。
“這還不容易,别夫人夫人的了,鄉鄰還不知道我和你家大人的事,叫我平安就好。”謝平安叮囑着眼前的饞嘴貓,擡步朝山上走去。
“那哪成?”青魚抱劍跟上,“要不我稱呼您平安姐姐吧。”
聽到“姐姐”二字,平安腳下微頓:“随你。”
“平安姐姐!”青魚高興地大聲叫道,“姐姐你說……”
還沒走出半裡地,少年的話就串成珠子嘩啦啦在謝平安耳邊滾了一路。
一輛牛車從山脊下蹒跚而行,謝平安盯上車上新布,一臉疑惑:“這不是往鎮上送棉布的車嗎?怎麼村民新織的棉布又被送回來了?”
二人跟着牛車趕到村口,卻見村口石磨邊圍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村民,揮舞着被退回的布匹,情緒激動。
“織造局新令!”旁邊的老槐樹上貼着明黃告示,“凡布匹經緯不足百二十者,一律不得入市!”
青魚抱着劍從人群中擠出來,眉頭緊鎖:“這哪是收布,分明是斷人生計!”不知被誰絆了一跤險些滑倒,他的目光掃過人群,眼神驟然銳利,像換了個人似的。
謝平安注意到他的變化,心中一動。這個平日裡貪嘴話唠的少年,此刻竟透出一股冷冽的氣息,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劍。
她忽然想起安子熙,他為何上一刻還對自己冷言警告,下一刻又助自己逃離程家監視?他究竟想幹什麼?又想讓她為他做什麼?
望着那織造令上戶部棉政使的蓋印,她不由眉頭緊鎖,這個蓋印正是鳴凰郡主令牌上的,此印一蓋,棉農的經緯布就徹底沒了活路,而程家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收繳棉農抵押的土地,用三梭布徹底壟斷海貿市場。
“姑娘,姑娘!”忽然,一個老婦人擠開人群朝平安撲來:“你可回來了,春苗又咳血了……”她鬓發散亂,眼神焦灼,枯瘦的手扯住平安袖口,“還有喜寶,喜寶發高燒了,大雪封路我也找不着大夫上山,可把老婆子我急壞了!”
青魚瞳孔驟縮,這個老婦人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這麼輕易就接近了少夫人?他下意識摸向腰間佩劍,卻見謝平安已提起裙擺往山上奔去,素白襖裙在雪地上拖出一串雪痕。
“馮媽,你先别急,去家裡取碳和棉被過來,我先過去看看……”她說着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唉,”馮媽答應着蹒跚跟上,“姑娘來了,老婆子的心總算落定了,我這就去!”
一旁的青魚呆愣地摸不着頭腦,被她一把抓住:“小夥子,你是被派來送姑娘的随從吧,正好老婆子我力氣不夠,你幫我去搬些新碳。”說着不等青魚反應,拉着他往另一邊岔路走去。
“哎,大娘你……”青魚掙了掙竟然沒掙開,“我……姐姐!”他望着謝平安越走越遠的背影,認命地被拖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