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窯裡黴味混着血腥氣撲面而來。謝平安掀開草簾時,春苗正蜷在火塘邊,懷中嬰孩的啼哭已弱如遊絲。炭盆裡将熄的餘燼映着婦人慘白的臉,嘴角還凝着未擦淨的血痂。
看見平安進來,她殘燭一樣的眼裡恍然迸出一絲亮光,張了張幹裂的嘴唇想說些什麼,卻始終說不出來。
平安趕忙把她按下:“你身子弱,先别說話,好好休息。”
春苗緊緊抱着懷裡的不足半歲的嬰兒,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她焦灼地看着平安:“喜寶他……”一張口,聲音沙啞得仿若砂紙。
平安小心地從她懷中接過孩子,才發現他已燒得開始抽搐,這樣的場景讓她心中一悸,不由的想到幼年的吉祥。她趕忙将孩子側抱防止嗆咳,又解下棉衣小心地裹在孩子身上,喜寶終于停止了啼哭。
馮媽和青魚匆忙趕到,攜進一室風雪。青魚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一擡頭看到炕上的春苗還有這濕冷不堪的窯洞,他深深皺起眉頭:“我去生火。”說着便去炭盆前添碳。
“打半桶熱水過來。”平安轉身朝青魚吩咐道,接過馮媽手裡的被褥給春苗蓋上,“馮媽,有熱粥嗎?”
“老婆子剛煮了一些,還沒來得及給春苗娘子吃,孩子就發起高燒來了,我這就去竈上熱一下。”馮媽佝偻着背去了竈台生火。
不一會兒,土窯就被烘得暖和起來,青魚也燒好了熱水。平安小心地把孩子放到溫熱的水裡泡了一會兒,又用幹淨的新棉褥子包好,喂了幾口溫水,孩子終于開始退燒了。
馮媽端來熱乎的米粥給春苗喂粥,平安就手舀着米油喂孩子吃了些許,眼見着孩子不燒了沉沉睡去,這才放下心來把他抱到春苗懷裡。
春苗看到孩子轉危為安,欣喜地落下淚來,她張張嘴想對平安說些什麼,平安借掖被子給她遞了個眼色,她立時點點頭咳嗽起來。
“馮媽,之前抓藥的方子還有嗎?”
“在這兒。”馮媽洗幹淨碗在圍裙上擦着手,從竈台邊拿出一張單子。“藥前幾日就吃完了,要不是下雪路不好走,喜寶又病了,老婆子我拼了我這老命也不能讓藥斷了呀。”
“馮媽,這些日子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春苗和孩子還指不定要受多少苦呢。”平安接過馮媽的藥方遞到青魚手裡,“青魚小哥,麻煩你跑一趟去鎮上抓幾副藥回來,人命關天,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青魚為難地接過藥方:“平安姐,不是我不想去,實在……”實在是不敢去,他家大人讓他寸步不離地跟着夫人,他怎敢擅自離開。
“哎呀這位小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就不要再磨蹭了。”馮媽忽然一把抓住青魚往窯洞外推去。
“這……”青魚掙紮回頭,卻見那佝偻的老婦人眼中精光一閃,枯枝一樣的手指不耐地在他手肘敲擊着,直到那敲擊的節奏越來越熟悉,青魚猛然睜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老婦人。“快去吧。”馮媽說着,把他推出了窯洞。
“平安,”待青魚一走,春苗仿佛恢複了些力氣,吃力地從床上坐起來,“多虧了你,不然這次我真的怕是要死在這裡了。”她轉頭看着身側熟睡的喜寶,滿眼不忍,“我死了不要緊,可是喜寶,他還這麼小。”
“别胡思亂想。”平安握住她的手,“你可是咱白絮村有名的鐵娘子,我還等着給你交租呢,要是這麼死了可不就虧大了。”七年前謝平安回到嶺南的時候無處落腳,一直住在這個土窯裡白日裡給人做做針線活或是教村民們一些種棉紡織的技術,收幾文學費。
直到遇到了在山下開茶鋪的春苗,與平安溫吞的性子不同,春苗熱情潑辣,人送外号鐵娘子,因為父母早亡不懂紡棉,因此和平安一樣到了說親的年紀卻無人問津,二人一見如故。
平安将珍珠飲的方子教給她,為表感謝她便把山上的棉田租給她耕種,還找來村民幫她在山腳修了院子。
要是沒有春苗,她和吉祥還有十四如今還不知何種際遇呢。
兩年前,春苗忽然來找她告别,說在賣茶時遇到了心上人,要跟心上人一起出海去了。她還當她又是吃了酒說醉話,誰知第二日找她交租,她果然關了鋪子不見了。
再見到春苗是一個多月前,從前熱情潑辣的鐵娘子懷中多了一個不足半歲的孩子,滿身血污,形容枯槁……
“平安,其實我騙了你。”春苗仍不安心,“我之前跟你說是被我家那死鬼打出來的,其實根本不是,我是……”春苗還欲繼續往下說,卻被平安阻止。
“馮媽,收拾東西,我們先離開這裡。”
春苗一臉驚詫地看着她,“你不願回家住着,也不去我的院子,偏要躲在這土窯裡,我早就猜到了。”她說着走到竈台口,将竈台旁的石幾用力推了推,露出石幾底下一個漆黑的地洞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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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丢了?"安子熙霍然起身,案上燭火被袖風帶得劇烈搖晃。他指尖捏着卷軸邊緣,青筋在冷白手背上蜿蜒,"跪着說。"
青魚單膝重重磕在青磚上,玄鐵護腕與地面相撞發出刺耳聲響:"屬下奉命随夫人去棉田,路遇饑民哄搶,後又撞見織造局新令..."少年暗衛喉結滾動,冷汗順着鬓角滑落,"夫人借春苗娘子病重支開屬下,待屬下取藥歸來..."
"咔嚓"一聲,玉扳指被捏得泛起青白紋路。安子熙踱至窗前,檐角風鈴在暮色裡叮咚作響,像極了昨日謝平安昨日踩碎鳴凰玉珏的聲響:"她給你遞藥方時,眼睛可曾發紅?"
"夫人說人命關天時聲音都打着顫。"青魚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擡頭,"她還說欠屬下一份人情..."
安子熙冷哼一聲,眼前浮現出那木棉女梅園“吃醋”時淚眼婆娑的“傷心”模樣:“她素來最會做戲!”
青魚吞了吞口水觀察着安子熙的臉色,見他沒再動怒,方小心回道:“對了,屬下今日見到了朔月,應該是朔月統領,沒錯”
他眼前浮現出那個滿頭白發,佝偻着背的老婦人的身影“那個叫馮媽的老婦人”
“知道了”安子熙重新坐回案幾拿起方才的卷軸,似乎對青魚的話并不意外,青魚擡起頭偷瞄了一眼,發現那是一副嶺南棉田分布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