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我可與你說得少了?!”
“請問先生,我這文章之中,可有一處,不利國家,不利百姓之處?”
謝循并不直答,隻道,“可你要知道,這天下,從來非是‘民’之天下。”。
沈淙反問,“那又是誰之天下?”。
謝循即默然不言。
沈淙稍加沉吟,又即出聲道,“先生,古所謂,‘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取法乎下,則等而下之!不足道也。’”。
語聲雖不如何高重,語氣卻是分外堅執。
“先生總也不想,将來之‘重熙改制’,隻是再一次的‘癸未革新’罷?”
謝循聞言冷笑一聲道,“依你看來,我們那‘癸未革新’,所取之法,就隻是‘中’是麼?”。
沈淙搖頭直道,“下”。
“取法其下,不止無有所得,還且欲益反弊。”
謝循一時愕然失聲,半晌氣極反笑,指其罵道,“你可真是,放肆,至極!”。
沈淙卻無任何言錯之意,隻立身站正,目光明銳,聲色清湛道,“若是不想再重蹈當年‘癸未革新’之覆轍,那将來之‘重熙改制’,就必得至于徹底、至于深透、至于完全、至于堅決。”。
“便是以此徹底完全深透堅決之心,旋幹轉坤、刮骨去毒式的地策劃布局貫徹實施下去,最終之成效,至多也隻得最初設想之六七,甚或四五;何論最初就隻想着起模畫樣、短針攻疽式的地拆補縫連小修小補,最後也隻能不成一事,不了了之,不止徒勞無力,還會适居其反——”。
“若隻一味想着‘因循苟且’,隻須安于現狀,坐以待斃即可,又有何必要再去改制革新呢?你說是麼?先生?”
沈淙此話說得甚是出格放肆,林靖也是變了臉色,低喝一句,“怎與你先生說話呢?”。
沈淙望之仍是從容平靜,隻稍緩了聲氣道,“天下事如煮羹,下一把火,又随下一杓水,即羹何由有熟也?”。
“非是大火,不能熟也。”
“煮羹是如此,治世,亦是如此。”
“先生經年追尋治世之道,又怎會不知?”
謝循聽得直是拍案坐起,“你若執意如此,終落得個千夫所指的大奸巨憝結局不說,最後隻怕連且葬身之地都沒有!”。
沈淙淡然道,“人死如燈滅,萬念俱成灰,身既已死,有地葬無地葬,又有何分别呢?”。
“何論複郎有先生在,必不會使複郎曝屍于野,以緻汙染環境,滋生疾疫,不是麼?”。
謝循啞然,“你——”。
這啞默無異于是他那句話最好的佐證,沈淙因是笃然一笑,“這便就夠了。”。
謝循見此子那穩券在握的輕笑模樣,隻似是将他拿捏住了一般,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可真是他謝乂安的讨債鬼——
氣結半晌,才道出一句,“我不管你!”。
想了一想,又向左右一看,從旁邊案上取過一張紅色織錦的箋紙,落筆寫下幾字,交與一邊的蓬生,全不問沈淙之意思,隻專斷獨行地吩咐道,“蓬生,你現就将他的名刺送到薛侍郎府上去。”。
蓬生接過名刺時掃了一眼,見其上寫着小沈師兄将于四月二日,也就是明日午後,趨府投策行卷之語,并不敢俄延地就急步跑了出去,還且撞上了一人,悄然道聲抱歉,又急步出去了。
“将那五十篇策文重新作來,明日即去薛侍郎府上行卷。”。
要應制科,須得州轉運使、知州,及兩制之上朝廷官員薦舉才可。而向其投卷獻策請求薦引延譽之舉,因稱為‘行卷’。
而于沈淙,荥州知州、轉運使的薦舉劄子早即上給吏部了。
他謝乂安的弟子,自不缺人薦舉。
而他要其投策行卷之舉,也非行卷本來薦引延譽之用意,而是使其依因其事,與權重望崇的薛湛交結而已。
沈淙将還奇怪先生如何轉瞬改卻主意,就聽見這麼一句,将要出口,身後卻傳來一語,“小七來了。”。
轉頭去看時,正見一年将三十,青衣竹簪,面白微須的熟悉面孔進來,正是他的四師兄夏隐。其左臂抱着七八本書冊,右手拿着一副水精叆叇——因其自小忘餐廢寝看觀書籍,而使視線昏糊目力不濟,先生因就為其求尋了那叆叇來。
時時都在手裡拿着,不若全無法看清書冊文字。
沈淙因轉身施禮問候道,“四師兄”。
夏隐微一點頭,就算是應了。他在外面隐約也聽得幾句無頭無尾的話,卻隻覺是似乎并不與自己相關,就要轉進書室觀書去了,不想卻為謝循一語喚住,“鳴臯來得正好,你去盯着他,将五十篇應試策文寫了。”。
夏隐聞言即是一怔,心中懵懵道,他家小七何時到了須人‘盯’着作課業的地步了?
謝循因又催促道,“現在就去!”。
夏隐沈淙二人并是無法,隻得一同施禮,“是,先生。”正要往裡間書室走去,又聽,“西廂房去!”。
二人相觑一眼,這是嫌他們在這裡礙眼了,隻得從這裡退出去。
走到門口時,尋常除卻書冊經籍,甚事都不關心的夏隐竟是低聲道,“你這倒是膽性見長,連且應試策文都敢不作,惹得先生怫然作色?”。
沈淙無奈道,“我作了——”。
“那如何?”夏隐即時反應過來,面上肌肉一抽道,“這是寫了什麼?與我看看?”。
“為李翁‘抄沒’了——”
夏隐那因常年待在枕籍齋裡不出,而捂出來的過分青白的臉上,竟是生出一點近乎‘匪夷所思’的神情來,直直看了這小師弟半時,心道,“罷了,管這作甚。”。
等進到西廂房裡,就将小師弟安置到書桌前,再将紙筆塞到小師弟手裡道,“寫罷!”。
而後就在一邊觀書了,舉着叆叇,掃了幾行,又擡頭叮囑道,“文章好生作!先生滿意的那種‘好’。”又一看他拿來的書冊道,“這些,我卻還想帶走呢——”。
那後面明顯跟着一句,“若是不能帶走,我可不饒你!”,沈淙無可奈何歎口氣,“知道了,四師兄。”。
而東廂房裡,他們将一出去,林靖就将那策文從袖中取了出來,再細細看了兩遍,才放在幾上,半晌笑歎了一句,“小叔這學生,心志不小。”。
“清臣之外孫,不也是?”
林靖撫須笑道,“彼此彼此”。
謝循擡指翻了兩頁,須臾才道,“豈止是不小!簡直是,驚世震俗,石破天驚。”。
“如何?”
“如何如何?”
“小叔知道我在說什麼?”
謝循不明何意地一笑,将那策文合上,納入袖中,無聲望着門外良久,“攔不住,也不欲攔。”。
“那,我這一行将就木的老家夥,能替他擋得住麼?”
謝循自知其話外之意,回首笑道,“清臣這是将我謝循放到哪裡去了?”。
林靖心知肚明,卻仍佯作驚色道,“小叔也願護着那恣肆小兒?”。
“不論其它,那是我之子侄,焉能不護?”
林靖語聲帶着怅然,“我們能護得住麼?”。
“舉我謝氏合族之力,護他将來安然脫身,總是不難罷?”
林靖因從榻上起身,立在當前,深施一禮道,“如此,我這孫兒,就全仰荷小叔庇護保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