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沈淙坐定,行筆未幾,忽又想起譚攘當日言說,其弟譚抑今歲亦曾參選了科舉,卻未曾中的之言,而譚抒卻言是其二兄非是考不上,而是不願考,心下難免疑惑,但那二人并無細說,他也就并無相問,此時正且四師兄在此,便想着是否能一解心中之惑,遂即取出那圖式,“請四師兄看看,這其上字迹你可認得?”。
有此一問,也是緣因他這四師兄,正是今歲春闱的封彌官。
所謂封彌,即是為防科考舞弊之舉,因将考生卷頭姓名籍貫部分密封或裁去,隻編成字号,謄錄成副本,貢舉官參詳官隻對此副本批定分數,最後憑編定字号,定奪等第的制度。
是以,唯将當年所有科考試卷,都且原本看過的,便隻有這掌封卷謄錄事的封彌官。
今歲封彌之事,業由監察禦史夏隐,與知制诰穆起二人并掌。
其中,穆起作封卷事,而謄錄事,俱是夏隐一人所為。
實則,也不止是今歲,幾乎是每歲。
原由也至為簡單,是因夏隐欲以省試殿試文章,權作‘書冊’觀摩學習,且覺最終選上來的文章,并非就是至優之作,因要全看一遍自主判斷,并擇采其優善者而學之,以強壯己之學問識見。
而皇帝又皆信任其才學品識,又皆其決然不願以己之判斷,影響人之前程,而不願做貢舉官參詳官。皇帝說之不成,就即遂促此願,幾就成了慣例。
夏隐此時将那圖式矚目觀瞧得少傾,将叆叇放下,緩緩一點頭。
不止見過,還且記憶深刻。
沈淙因再問道,“不知是在何處?”。
夏隐道,“今歲春闱”。
略作停頓又道,“譚抑,可謂記憶深刻”。
原是成之省試進士科科目,分詩賦,策論,帖經,墨義,四科。
而譚抑就隻作了策論一科,之于其他,全皆未作,倒也不算全然未作,那詩賦科,還是附上了一首《省題筆谏詩》。
不過其間就隻有一句,“如詩賦之浮華寡實,如帖括之迂腐無用,予不屑為之。”。
如此疏狂恣肆之子,便就隻有黜落一個結局。
夏隐因又依循其鐵畫銀鈎之筆迹,看了其五策一論,不禁稱奇啧歎,直覺着這文風書道應會是小師弟稱賞之類,才特意察得了此人名姓,原還想着甚時見到小師弟時說講與他呢,卻不想竟就在這時問起他,還是以弓弩圖式的形式,看這樣子,“你已見過他了?”。
沈淙轉目往臂上一看,輕笑道,“不瞞四師兄,這傷便是拜由此人所賜。”。
“還沒問你身上箭瘡如何了?”
聽小七道是無礙,才又摸了摸下颏微須,“看來此人弓弩之術,卻未有其文章之精到。”。
沈淙面上稍見驚色,“能讓四師兄不吝稱贊之文章,我倒是甚想見識見識。”。
夏隐即道,“我與你寫下來”。
沈淙一笑道,“多謝四師兄”。
因就繼續去寫那策文,直到夏隐默完文章,“這就是了”。
沈淙因就接過,一目掃下去,回複再又看了一遍,不禁笑道,“卻是透辟獨到,奇肆率意。”。
真是文如其人,人如其人,不分彼此。
而後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隻可惜年少氣盛,不達時務。”
二人相視一笑,沈淙将圖式文章都收入懷中,徑自去寫自己藝業策文,夏隐也拿過最上一本書冊觀看,直将手上書冊看完,偏頭時,業見那策文已寫完十餘篇,因随手取過觀看,見其中篇目皆都是,《論詩》《論禮》《論易》《論書》《論孟子》《論荀子》……
“你這文章,一篇一目,一句一字,直可謂都是負氣之作——”
因就道得這麼一句。
然卻,是負氣之作不假,但作為應制策文,卻無可挑剔指摘之處,并可算得上乘之作,并不離他所說的‘好’之列,因之夏隐并不能說什麼。隻卻也不知,他不在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竟叫他這從來性情溫潤而澤平易遜順的小師弟,生出這樣大的怨氣來——
沈淙聞聲頓筆擡頭,“有麼?”。
夏隐目色一掃,書桌上依次序排列開的文章道,“你看呢?”。
沈淙恂目一看,又稍一低眸,看向筆下的《論孫子》,一時不禁陷入了沉思。
好似連他自己都未意識到,他竟是,真與先生生了怨氣?
他與先生依因此事争持,也不止是一二次了,歸根究底,無非是先生覺他銳意急進必傷其身,他覺先生因循固守坐誤其事,每每都是以彼此嘿然無言作結,至後又是存而不論,全當此事從無發生過,這異見分歧,也就從無真正意義上得到解決。
他不敢去想,也不得不想的是,他們之間這種根深蒂固的歧見,将來更會因他們所處,必然對立之立場,以使他們針鋒相對,矛盾相向,而終緻他們師生最後禍結釁深,決裂反目,義斷恩絕——
是以,他每回的沉默順從,不過是想讓這一日來得更晚一些——
今日,也是一樣。
可不同的是,他竟對先生産生了怨氣,又為四師兄直言點破——
這後知後覺的念頭,使他遽然驚出一身冷汗來,“小七”直到在四師兄的一聲呼喚之中,才還過神來。
“臉色怎這樣差?”
沈淙稍地一笑以示無事,再稍加平複心緒,試圖去分辨那怨氣究竟從何而來?為何而來?
慢慢地,他似乎是知道了那因頭。
翁伯以‘複’為他小字,是要他‘複’沈氏;先生以‘複’為他昵稱,是要他‘複’新法。
可當他欲‘複’新法時,先生不止不支持他,還且如此争持反對——
可,另有一個模糊的念頭也随之而來,從前的他,都以為先生與他拍案作色,主要是因他的‘銳意急進’,可将适才東廂房廳室間發生的一切,都細細回憶了一遍的他,忽而發覺這主要之因,或許是因後面的‘必傷其身’四字。
而先生如此作色斥責,隻是氣他那些幾句不畏生死的渾思渾言而已——
也并非是覺這策文内容謬想天開,不切時宜,而是時機,時機還且不到。
這與他之所想,其實并無二緻。
隻是皇帝因要他的治安策,他就即寫了出來,此次也是想着,讓先生替他郢政參詳。
而先生向他要的策文,是用來向朝中權要投策行卷,因以求薦引延譽,以得知己同道,亦為積累人望,交結勢力。
此為人情世故之必然必要,不論他心中情不情願,喜不喜歡,總歸是避無可避,免無可免的。
若真以此道策文以為應制策文,且先不說他會不會為黜落之事,隻會令新法艱難曲折,更甚者,腹死胎中,未始即終。
将還言那譚抑‘年少氣盛,不達時務。’,而此時的他,卻也與譚抑,無甚兩樣。
“還請四師兄再幫我一忙”
又附耳低聲說了那請求。
夏隐怔了一怔,而後點了點頭,又見其竟将才這數十篇全皆棄去,重新濡墨操筆寫起來,因就問了一句,才聽其笑道,“久未搦管操觚,筆下生疏,心中無策,将才隻作練筆,現時開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