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攘出聲制止一語,“譚抑,你勿得胡言!”。
譚抑直覺戳中他痛處,不由分說繼續道,“你何時‘能武’了,再來這裡要求我,你所謂的‘能文’。”見其面色發白,神情難堪,更覺欣然自得,幾近有意叫嚣道,“但若你稍能粘得“武”事,我也甘心情願受你沈澤川這一句訓誡。不若,就請免開尊口——”。
話一出口,覆水難收,譚攘已無力挽回,隻起身垂首,無力道聲,“沈公子,譚抑他——”。
卻也無言辯駁,隻無聲垂立着。
沈淙沉默半時,問,“如何算稍沾武事?”。
譚抑将要開口,沈淙又再道,“若論兵法戰陣,終不免‘紙上談兵’之嫌,若論弩術劍法,此處卻也施展不開,就隻以那投壺遊藝作比,扶伯以為如何?”。
譚抑驚得張大眼目道,“你确定?”看了那滿地亂箭半時,而後秉着悲憫之心,大度地一揮手道,“我讓你兩箭罷了,免得說我勝之不武。”。
沈淙斂目笑道,“如此,多謝扶伯你了。”。
一邊的振纓急聲叫道,“公子——”。
譚抑不無譏诮地道,“還是聽你這長随的罷,免得——”顔面掃地。
哪想此人仍是強撐硬挺不說,還大言不慚地道,“我若赢了你,又如何?”即勝券在握道,“那我譚抑,以後唯你沈澤川是聽。”。
沈淙稍得一笑道,“好”待振纓将壺箭取過來,陳設于十步以外,又道,“既是作‘武’比,就不再依那些花樣招式,隻若投中,即算得籌,共皆十二箭,籌多者為勝,扶伯以為如何?”。
譚抑心想着此人分明不會投,偏還找出這樣的蹩足理由來,想想倒也罷了,一點頭,問,“是我先來,還是你先?”。
沈淙讓道,“自是賓客為先。”。
譚抑握着一把箭籌,成竹在胸地一笑,甚為随意地投進十箭,而後轉頭一看沈淙,左右手分握一箭,背轉過身,揚手一丢,齊齊進入壺中,而後踱着小方步,過去坐下笑問道,“可要我再讓你三五箭的——”。
沈淙隻是微微搖頭,待振纓将箭矢拾回,交到他手中,才且神色閑靜地,一一投擲出去。
直像是于溪泉投石激水,卻無一不中。
此舉令譚攘于極緻的驚詫之餘,莫名想起《孫子》中一句,與此時情景似是毫無關礙的話語來,‘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卻又恍然地明了省悟了一些事。
而譚抑即更是瞠目結舌,見此人神容并無任何改變,既無奮矜之容,也無譏诮之色,隻還是那個恂恂書生,回來坐至原位。
譚抑目色不瞬地看了這人半晌,忽而明白,此人在一開始,就為他掘好了陷坑,直等着他往裡跳。
就如當時騙他弓弩圖式一般。
擺出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不過是為了讓他掉以輕心。
驕兵必敗,古來斯然,如今顔面掃地的卻是他了,心中不免憤然,“你又欺騙我——”。
沈淙移目含笑望他道,“我從無與你說過,我不會投壺之戲,又何來‘欺騙’之語?”。
似乎所有人都忘卻了,他是靖安統帥林清臣的外孫。
他那阿翁從他還不會說話之時,就欲教他弓射武功了,隻因不為阿娘允許,才換卻了投壺這樣的遊藝。
是以,他将能走步之時,已是矢無虛發了。
這麼多年,也未曾撇下這技藝。
哪怕是後來家中貧窘,當賣去了那隻銀投壺,卻仍是以竹筒碗盆、木枝石子練手。
更在後來阿翁不肯認他這外孫後,這投壺之戲,也成了他懷念阿翁的一種方式。
這也算是他難得的遊藝放松之法了。
直如寝寐飲食一樣尋常。
是以,一于投壺之戲,盡管不會完赢,卻也不會少輸,至多即是平局。
可巧,此人讓了他二箭。
譚抑氣憤地幾欲哭了,語氣極為委屈道,“那滿地亂箭又是怎麼來的?”這其間除卻沈澤川,誰還能投出這樣慘不忍睹的結果,誰料此人忽而往外一指,“是它”,他循聲望去時,才道,“猞猁?這哪來的猞猁?”。
沈淙笑道,“小七,我養的。”。
譚抑轉而就見那猞猁将壺中箭矢全數咬出來扔在了地上,又從地上咬起一支,過來與沈淙,後來才知是拿其來換肉幹的。
知道這真相後,譚抑就更是憤懑不已,又向振纓發難道,“那你為何要勸你家公子——”。
振纓也是無奈道,“隻因我們從無人能赢過公子”又低聲嗫喏一句,“畢竟譚二公子你是賓客,我也是想,讓公子與譚二公子你多少留點體面。”。
這下更是顔面掃地了。
回頭時見大兄竟也在笑他,心中就更是憤懑難平,騰地站起身來。
譚攘以為他又要鬧亂子,正欲出聲阻止,哪想人忽而轉身,面朝向沈淙,咚地跪在地上,咬牙切齒道,“我譚抑言出必行,以後唯你沈澤川是聽。”。
沈淙也為他這突然的舉動唬得身子一頓,半時看卻譚攘一眼道,“那就先去将常科考了,之後的事再說。”。
譚抑撇着老長兩片唇,眼中冒出粼粼水光來,“是”又再騰地起身來,而後轉身以袖抹了把眼睛道,“二位兄長先聊,我出去透口氣。”。
譚攘暗自感歎一句,直看着那身影消失,還是不甚相信,将才那句‘得體禮敬’之語,是他那輕世傲物傲慢少禮的弟弟說的,半晌才回過頭來,說不清是何情緒地道,“他卻從無受過這樣的”他想了半天,最終道,“這樣的委屈——”。
沈淙一笑道,“匡夫兄這是心疼了?”。
譚攘苦笑道,“攘感激沈公子還且來不及——”。
沈淙沉吟歎氣道,“扶伯誠有才賦,隻卻——”。
譚攘接口道,“負才任氣”又道,“我也實在無法,日後還望邸下能幫我與其多加教誨管束——”。
沈淙卻笑着搖頭道,“匡夫兄,還是不夠了解他。”。
譚攘心中疑惑,不免體現在了面上,沈淙見之笑道,“匡夫兄定是在想,我不過才第二回見他,何以言說‘了解’于他?”稍得一頓道,“卻也不能說是了解,或也是與他們這般年紀的孩子相處得多了,許也就更能把握住他們的性子,忖摸出他們的想法。”。
譚攘不解道,“這卻如何說?”。
沈淙隻笑道,“匡夫兄若想知得究竟,以後将眉間那折皺稍得展平了,或可就能見其漸變性格了。”。
譚攘因驚道,“邸下是說,是因我才——”。
沈淙不置可否,隻起身道,“身子坐得僵冷,匡夫兄,我們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