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與忙忙道,“這如何使得?”。
沈淙笑道,“卻也是為了,将來我有請求到王仵作的地方時,王仵作不至斷然回絕我罷了。”“你若隻是這樣一味客套見外,那我以後也不好開口了——”。
王與因也就不再推卻了,隻道,“沈公子有事盡管吩咐就是。”。
小伍兒脆生生的童音忽而道,“貢院到了!”。
沈淙舉目看時,還真是如此。依因尚書吏部前兩日已編排好席舍,并在案上貼附好姓名,并将其出榜曉示,此時已有許多應試舉人前來觀看。
沈淙因也向前走了幾步,從那影壁貼榜上,看得自己姓名,并其席舍座号。又見他斜右方位置,卻是曾氏兄弟二人,也是分外湊巧。除此以外,倒無看見熟識姓名。因也就離開了,過去時聽王與問他,“沈公子是要應制舉?”也即含笑點了點頭。
王與笑着拱手道,“那就提先恭賀沈公子郤诜高第!”。
沈淙一怔,笑道,“還未可知呢?”。
王與頗是笃定道,“狀元郎的師兄,又如何會差?”。
沈淙也不過分謙讓,亦一笑道,“如此,借王仵作吉言。”稍頓又道,“若使真能中第,将來得個一半官職,不知王仵作可願佐助于我?”。
“不必急着回答我,先将家中諸事料理妥當,再自熟思審處之後,再回複我就是。”而後留了傅恭垣與其辦事,而自緩步當車回了州橋沈宅。
又在重熙齋中想了很久,最後隻在箋紙上寫下六字——水底月,鑒中人。
後再添上落款,九郎。
而後一同收在手裡,轉去了東側耳房。
将一進去時,即見傅恭垣之父傅良也在其間,轉頭見是他因問道,“家主來了?”他也即一點頭,問一聲道,“傅師叔”。
當年烜赫一時的淮清幫,如今也就隻餘,已為皇城司幹辦官的幫長秦檢,與同資望最深的傅良父子二人了。
也似乎是,阿申兄存在于這世上的,最後一點迹相了。
沈淙感慨過一語,見振纓苦着臉喝藥,因問道,“如何了?”聽其說是已大好了,又再笑道,“我與你一個差使,想來這病會好得更快。”因将諸物與他道,“你明日與我送到謝府上去。”又言指那花枝钗,意有所指道,“與你贈送人的——”。
振纓忽而翻身站起,笑着收下,再看着那花枝钗半晌道,“看在公子心上還記着振纓的份上,就不嫌棄公子你眼光差了——”。
“……”
次日閣試引試當日,沈淙醜初就即起身出門,來至開寶寺貢院外,其時已有許多應試舉子在外等待,交頸并頭私話閑談者有之,手捧詩書忙忙記誦更有之,扶肩搭背攀親道故者有之,明目張膽兜賣試題也有之,睡眼惺忪呵欠連天者亦有之,更甚者,還有門口安床鼻息如雷者。
卻也不能不說是,甚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沉定風度了——
貢院直到卯時二刻開門入場,中間大山門并且不開,隻開了東西兩側小配門。
應試舉人依例,先于門口解衣,經由監管官吏驗明正身,搜檢閱視過後,方可從兩邊小配門進入。
進到裡間,兩座鐘鼓樓則是官兵巡鋪所在。迎面即是開寶寺的大雄寶殿,其裡作為諸考官臨時的辦事廳,此回閣試考試官,由禮部侍郎于彰,知制诰穆起二人并同擔任,禦史中丞夏庠監之。
其外月台上設案,即是考生納卷之所,東西配殿則是謄錄、封彌二所。至若謄錄、封彌官,夏隐依因沈淙之故回避不在,而有另外兩名館閣官擔當。
應試舉人席舍,就位于大雄寶殿之前,東西兩側僧舍前空地上,臨時搭張起來的幕帟之下,連片陳設幾席,中無攔擋。此時四維都有巡邏官兵,由殿前司都虞侯楊鼎所領——或是為其氣勢所威懾,本還在進來時交頭接耳、揚聲議論的應試舉子,皆在看到楊鼎那鷹揚虎視、凜凜威風的樣子後,都在一瞬安靜下來,鴉默雀靜地依按照影壁榜示,找尋自己席位坐下。
沈淙早即看見了楊鼎,本想靜默進去,卻不想擡頭尋找席位時,不巧還與楊鼎四目對上了,為免惹人議論,就隻稍一點頭示意,楊鼎下颌向一處微一揚,指的正是他的席位——這席位本就是楊鼎帶人張貼的,是以也就很是熟悉位置分布。
沈淙稍一颔首謝過,快步走至自己席位坐下,将墨硯擺放好,正在潤筆時,卻聽身側略帶點不确定的聲氣道,“沈澤川?”卻也非是與他說的,倒像是與同另一人說的,約也猜測出身份。也就并不去觀看,而這一聲後,周圍又興起議論聲,轉即又為巡邏官兵呵斥下去。
沈淙将羊毫潤好,擱在筆枕上,稍稍擡目時,正與右斜方轉頭過來的曾谔對上。而曾谔右側,則是其弟曾诤。彼此都隻略一點頭以作問候示意。
未幾,考官就即申明試場規則,再将試卷依次發放下來。
閣試試論六首,每篇限五百字以上者成,差楷書祗應,題目于《九經》、《十七史》、《七書》、《國語》、《荀子》、《揚子》、《管子》、《文(仲)子》正文及注疏内出,以五題通者為合格,以為‘過閣’,再試禦試。
經史疏議本就繁多,士大夫鮮能通習,而制科因為取天下之大才,又欲以閣試試探舉子博物通達之能,是以,題目都會有意取至為生僻晦澀者,又隻短短幾字,上下論引不全,便是直引,也甚難想起出處,更莫若再稍更字句,颠倒句讀,乃或竄伏首位了——
是以,試卷将發放下來,應試舉子就立即竊竊私語,交頭接耳起來,便是考官官兵也不能止住。後聽他們便是交口議論,也沒議論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隻有嗚呼噫嘻,搖頭歎氣,甚有棄而走者,也就放之任之了——
沈淙正自提筆答卷,聽身側之人忽而厲聲向小吏索求硯水,口中連呼兩聲,“小人哉!小人哉!”衆者都以為其是因題目難僻暗自生氣,也就未當回事,隻沈淙聞聲不禁一笑。
隻因這閣試試題之間,有一題為《形勢不如德》。
此句出自《論語》‘樊遲請學稼’篇,‘焉用稼’下包注:“禮義與信足以成德,何用學稼以教民。”一處。
此一篇,全為“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是以,此句‘小人哉!’正是在提醒對方此題出處。
此間這樣的事并且不少,故而也不以為怪,隻于其人為怪,因舉目看時,不意卻見曾诤正看着其兄曾谔,并将筆管豎立,嘬唇向裡吹氣,而曾谔反卻回頭看了他一眼,不免也是怔了一怔,半時方才有所憬悟。
閣試最後一題為,《奪富予貧乃可為君》,而此一句,正是出自《管子》“輕重”篇,‘夫富能奪,貧能予,乃可以為天下。’下尹注,“富者能奪抑其利,貧者能贍恤其乏,乃可為君。”一句。
想來曾诤以為其兄默而不答此題,是不知出處,因作吹管狀以提醒。
可曾谔那一眼,讓沈淙得以知道,他不答此題,并非不知出處,而是心有遲疑,除卻這等管商經濟之言,向來依因重“利欲”而輕“道義”,而為士大夫所不屑論及。此道題目之中,還滲透着他曾經數篇文章中‘摧抑兼并,均濟貧乏。’之思想。
大概也就不免會猜測,這制科閣試試題,他沈澤川摻和了多少。
這倒真是高估他了,他還無這樣通天的本事。不若,也不會有“樊遲學稼”這類試題。
正當他以為曾谔會舍棄此題不答時,卻又見其一氣揮就,而後起身交卷去了。
沈淙也自答完,正待起身繳進之時,一紙團忽打在他頭上,又掉落在他案上,他因之向左右看了兩看,才知是他左手側那舉子扔錯了,本是要扔向他右側之人的。
沈淙見其手心合十連連乞求他,也不欲多生是非,隻作不知就是,為免巡邏考官發現紙團,因就不動聲色握在掌心,将才站起身來,他右側那舉子忽而指着他高聲道,“試官,學生舉告此人舞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