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是凝眉想了一會兒,才知那是今歲進士科的甲榜十三名。
他倒不十分了解,因是沈淙看中,那就與他就是,“依例除作祥符司錄參軍,以為你之佐貳膀臂即是。”。
“還有臣的五師兄”沈淙說着即帶上了愈發分明的清淺笑意道,“博陵學事司提舉顧提舉——”。
皇帝禁不住出聲,“仁甫?”又即明白仁甫那學司提學今年十月也将即任滿,也難怪此人這般早就即惦記上了,“你是想讓仁甫作京兆府尹不成?”。
沈淙笑着搖頭,“非也,仍為學事司提學,不過是京兆府的。”。
“這卻有何分别?”
“州縣官,與之京朝官,自然是有分别的。”
“仁甫可知你這想法?”
沈淙笑着點頭,“知道,我先前已與五師兄修書講說過此事了。”。
皇帝倒是驚奇道,“他竟就應了你了?”這可不像他之性子。
哪知沈淙理所應當笑着搖頭道,“五師兄回我的書信,上面隻寫了一句話。”。
皇帝投去問詢目光,沈淙笑回道,“依成規辦,依明旨行。”。
皇帝聞言笑哧一聲道,“這才像是他顧仁甫說的話。”。
沈淙點頭附和,因道,“是以,沈淙才來向陛下求援——”。
皇帝笑道,“你是要朕為你背負這罵名,也罷!朕就替你背了這罵名——”。
沈淙躬身謝道,“多謝陛下”起身又道,“隻,陛下知道的,五師兄之人,斷然不會與天子存有半分怨望的——”。
皇帝深以為然,又道,“說來說去,那京兆府尹,朕卻去找誰來做?”又自不禁感歎一句,“若使孟略還在,朕又何愁無人可以選用——”。
言罷,就見沈淙面上立時變了顔色,笑意隻在瞬息之間,即在那張忽而變得慘白的皎面上,消殆得一幹二淨,後知後覺地想起蔡孟略這個大師兄身故之事,是他們師兄弟幾人,乃或牛溪熟上下,最大的忌諱。
這于葛沽沈淙二人尤其如此。
也才知是他失了言,忙地改換口吻,轉向張憲則,問他将才可是有事禀奏。
張憲則因接過話來,作意笑道,“卻是岐王殿下的二位小王子百歲宴在即,太後因讓小臣回來時順口詢問官家二位小王子宴事禮儀何如。”。
蘇後因于那二孫兒喜愛疼顧,于‘洗兒’等一概事情,因也親自操念,又眼見這百晬之日,即就在三日以後,不免過問皇帝這‘百晬’禮儀何如。
皇帝立時得以省過神來,因就揀筆寫下一紙诏書,取過玉玺蓋上,正欲交與張憲則,下付中書宗正,卻聞沈淙出言問他,“陛下,這是什麼?”略地一怔,心想着他所站立的位置,也即看到了诏紙上内容才是,卻還是依實言道,“授封岐王二子為郡王爵之诏書”。
張憲則正要伸手去接,哪知沈淙又是一語,“還望陛下再思!”也是實在驚了一驚,半時才将雙手收回侍立,低垂下去的頭顱,微微一側轉,餘光默然看着沈淙。
皇帝也是有些莫名,問,“還思什麼?”。
沈淙神色沉沉道,“陛下卻忘了,予先才就已言過,本朝恩蔭之甚,以至煨濫,權貴階層,不限才愚,盡居祿位。以至因有‘生發未燥,已拜王侯;未離襁褓,業被冠戴。’之形勢。因請陛下相機重議裁損奏蔭之法,各宗王公主外戚臣僚者,隻得擇一人嗣爵補官以示恩賞外,其餘諸子孫,皆不得直接賜名授官,許令應舉铨試出官——”。
言及此處,便就頓言,皇帝也即領會,怔怔半晌,不禁喃喃道,“你說得倒也在理,可朕早都即應了岐王了,金口玉言,豈可輕易改更——”。
沈淙因問道,“陛下,是如何答應岐王殿下的?”。
皇帝道,“朕與他說,‘待至世子降世,朕封他郡王之爵。’——”。
沈淙道,“陛下言說的是‘世子’,如今岐王二子還是‘王子’,且世子向例本就隻是嫡長一人。”拱起手道,“予請陛下,因依其言,此回隻封蔭長子就是,至若二子,一待日後再言。”。
“陛下言曰無處可再節裁,卻又與其宗室王子封賜不節,又于洗兒百晬大張大辦——”稍稍擡目,又道,“何論,陛下納後之時,将才将胞弟進封郡王以為親王爵——”。
皇帝聞言,倏爾一挑眉,目光略一閃,繼而沉吟半時,又再攢眉低聲言道,“可岐王畢竟是朕至為親近之人——”。
沈淙正色道,“正是因為岐王是陛下至親,陛下才更當于此大事慎重考量,若使裁損奏蔭之法不使衆者喧嚣議論,陛下當一從自身開始——”。
皇帝怔了一怔,半時方即一笑道,“朕将才言你是國之利刃,不想你這第一刀,斬的便即是朕。”。
沈淙隻垂下眸去,低聲應承一句道,“庶民不敢——”。
皇帝看這态勢情狀,自是再無方法,隻得折中改卻诏紙,因隻将岐王長子封為晉安郡王,并依先前與娘娘岐王所商議,因為其賜名‘倓’——趙倓,至若次子并未在诏紙之中有半語提及。
再将诏紙交由張憲則轉付宗正中書,因讓其撰錄宗籍,并準備冊書諸事,并命其與同豫備後日的制科策士賜第釋褐禮儀。張憲則應諾退下後。皇帝又因沈淙适才節裁之言,因在心裡想着話兒,勸說娘娘将岐王二子之百晬宴從簡辦理。
卻又在此時,不免起上回之于納後之儀,他也曾反複請求‘務求儉省’來着,至終卻也并無作用,禮儀甚是詳盡繁複,銷費也甚靡奢侈浩,不過也念在大婚之事,此生也就這麼一回,若使一味簡省,也太委屈了皇後,因而後續也就并無再說甚。
隻他之言語,娘娘也未必肯聽,因想着張憲則回來後,讓張憲則從旁勸說,或許還能有用——
這般交口言談了大半日,除卻小内官奉上的一盞清茶以外,并無其它飲食進入口腹,皇帝這一時,也覺腹中辘辘,口中焦渴,因讓小内官傳幾樣膳食進來。
時候未幾,幾道輕簡膳食鋪陳完畢,皇帝因才喚請沈淙過來坐到食案前用膳,又見是先才端來的荜撥山藥羹,此時都已涼透。皇帝因讓其重新再取一份來,沈淙卻隻言是不用麻煩,如此溫度正是可适,因已食用了好幾口。
皇帝見此情狀,也就隻得随他。又在沈淙食那羹粥之時,又再與其道,眼見宮門就要下鑰了,不若今晚就在這宮裡歇了。
不想,沈淙卻是斷然否決,隻說是家中猞猁須要喂食照料,皇帝笑道,“何人不可,就非得是你?”。
沈淙神色竟是分外認真地說,還非是他不可,其他人喂食,都一概不食。皇帝也不知他此言幾分為真幾分為假,總歸也隻能是依随他去,再看其幾口吃完羹粥,就即與他告辭,急急退去了,總是趕在落鑰之前出了宮,一徑向州橋沈宅回去。
沈淙一去,這延和殿裡就顯得格外清寂,皇帝因望着殿外昏暗顔色,怔怔發了好一會子呆,再起身走至殿外時,一陣輕風夾挾着庭中木槿花香拂到他面上,那樣淡薄素淨的味道,卻含着極其強烈,極其熾烈的力量,撩動起他的心弦,讓他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直待那小内官送完沈淙回來,才又與其去了皇後所居的柔儀殿。
适時皇後已然歇下了,也不知因何,皇後近來精神很是不濟,稍微動作就即乏累了,更無甚食欲可言,又推說身體不适,因此已有三兩日,未曾與他共同用膳了。
他心中雖有些悶悶,卻也無可奈何,此時見是睡下,也就未曾進去打擾。因又随路轉去慈壽宮時,從外就可聽見其裡大人嬰童笑鬧聲色,都已走至殿門口了,卻又頓住了足步,擡手按下要進去通傳的宮女,怔怔停了一刻,又轉回了延和殿,獨自歇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