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又複為送回那地下牢獄之時,張目便見振纓仍為鎖縛在那栅欄處,此時直是有氣無力地後仰着頭顱靠挨着栅欄,滿臉滿身都籠罩着如同死屍一般的鐵青顔色,直到自身亦又為同樣鎖縛在此時,還是全不能确斷全無任何動靜的振纓是否還活着——
沈淙因就在那牢役蔔魯走後出聲去呼喚,振纓還是無有對他予以回應以任何言語動作,他方心自顫栗地伸手正欲去摸觸時,身後卻傳來一道熟悉的音色道,“你放心,他沒事,我照着呢,沒餓着他,也沒渴着他。隻此時正在入定,聽不見你說的,待得明晨時,就會出定了——”。
正是先前幾次幫助他們那囚犯,微微側轉過頭看時,見其此時仍也是如同從前一般,身體靠着栅欄,兩手抱膝頭半坐半卧着,轉即又聽其自笑道,“你自己的仆役親随,自己還卻不了解麼?”。
而後又再稍略停頓了片刻,才道,“今日午後還來個醫官,名兒像是叫作王韶的,還與他看了看,又與他喂食了不知甚的藥,本說是要帶他去病囚院休養,隻奈何牢頭并不同意,最後便也就罷了。隻你也放寬了心,我偷偷與你問過了,并無性命之憂——”。
這人一氣說了許多,卻又像是想起什麼般,即帶着點憂色問道,“倒是你現今如何樣了?”。
沈淙因就稍地搖了搖頭,隻道是已無大礙。
這人斜乜着眼打量着他樣子,眼神之中滿是懷疑,卻也隻是說道,“昨日裡,頭顱忽地往下一杵,就即沒了聲息,可是吓死我們了,若非是我呼喊及時,你這小命可就斷送這鐵家夥上了——”。
沈淙不禁想起這人先前說罵他言語,“……你這人好不識好歹,我再不管你了,你愛生生,愛死死去,權當是你活該如此!”,并及那一句冷嘲熱諷,“人有滿口的正氣咀嚼,滿腹的道理墊填着呢,不會覺得餓的。我們這些雜民群氓,還是不要不知分寸貴賤地多管閑事的好——”,與同這時這言語,也是不禁莞爾,隻許是難耐心中奇怪,遂就湊到他耳邊,悄悄地問,“你到底是何身份?”。
“怎會有這樣、這樣——”
這人仰着頭顱想了小會兒,方捉摸出個似乎也并不須得費心捉摸的‘措辭’來,“這樣厲害的親随?”。
沈淙心中既知振纓并無性命之憂,此時也就稍略安定下心來。又因想起先前在病囚院時,聽得那青年公子與那吏人的言語對話,目光稍地垂斂,略地思忖片刻。腦中便就将諸樣細節聯動起來,得出來的那幾可确斷的猜測,促使他心上泛起酸澀雜陳味道,此時努力在面上拼合起一點聊勝于無的笑,才複又擡起目來道,“你口中厲害的是他,卻并非是我,如何不去問他,卻來問我?”。
這人也就明白此人并不願與他交托身份實情,也就不再自找沒趣兒,隻揚着眉毛撇了撇嘴,停罷了這打問心思,轉即卻又懊悔地坐回去,口中滿是哀怨憤懑道,“我真是,多餘管你。”。
沈淙便知,這是醒過味來了。好在這‘味’醒過來的慢,他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不用再煩擾他了,便就隻是閉目養神,等待天明時刻到來。
卻不想先于天明時刻來臨的,是先才病囚院跑奔進來那吏人,因在門口與那值夜牢役說了幾句言語,一壁說着,一壁還向他的方向瞥看着——
那值夜牢役随後就即過來了,看那眼神氣勢,他直以為沖着他來的,卻也隻是看了他一眼,就即打開栅欄門,将與他熟識這囚犯喊醒,爾後從裡面帶了出來。
也并未與其帶上枷杻鐐铐之類,隻是讓他當前走着,牢役就在身後跟着。
這人面上并無任何意外驚訝之色,隻在離開時,那雙睡眼惺忪的眼睛,不明何意地向他望看了他一眼。
他并未能看懂,那眼中流淌着的情緒,究竟是無可抗拒的悲切憤恨?還是無如奈何的沉痛哀傷?又或者是無足介意的無謂淡漠?
而即時想到王韶白日言語的他,此時就隻是這樣局外人般淡漠地看着,一如當初看着黎周氏在秦鏡高懸正大堂皇的公堂裡放聲悲哭,腦中卻是這人那晚拼上性命清白救他的場景、言語,甚至是形貌、神情——
沈淙很快也就知道了,無足介意的無謂淡漠,隻有局外人才會做得出來,而局中人從無可能如此。
知道的那刻,是這人将兩枚鑰匙偷摸塞在了他手裡——正是他與振纓頸上這鐵套子的。
其實,不止是他們這頸套鑰匙,還有這栅欄門上鑰匙。
那牢役轉身之際,就為此人伸出手去,動作輕巧取了過來,其間并無發出一點聲響動靜來,也不知此人如何做得這樣順手——
此時這人眼角正斜斜瞥着牢門口方向,口中低低說着一句,“他們已然知道你的身份,商議着要在淩晨時分殺你,我與你順了這鑰匙來,你們趕趁在這時防守松懈,快些逃命去罷——”。
沈淙因是沒在這人聲氣語調之中覺察出任何情緒的破露來,就即轉目無聲地凝看着這人,試圖在這人藏在陰影裡的面孔眼目中,找出一點似乎隻存在于他想象中的裂縫罅漏來,卻終究還是一無所得,就在怅然地轉過頭去時,掌心那不知是因自軀身,還是因自鑰匙的徹骨寒冽,傳導牽帶着手臂軀肢,忽而不禁不由地,猛烈地打了個寒顫——
頸項上鐵物什便即在暗夜中發出格外瘆懔的聲音,坐在門口打盹那牢役聞見動靜,就即眯縫着眼睛,往他這方向望看了一眼,見是并無異常,才又攏着衣袖,繼續打盹去了。
大概是因身上寒凍難以捱受,才将一會兒,渾身猛然打了個哆嗦後,又再睜開眼來,用火箸在腳下火盆裡撥了幾撥,為那土炭煙氣嗆得咳嗽了幾聲,又自倒了一杯熱茶喝了,身上略微暖和了一些,才即背靠着牆壁,肘搭着桌子,将雙足也提放在了長凳上,轉即偏頭靠在牆上,似是睡了過去。
沈淙慢慢克制壓抑住周身依因寒冷帶起的顫栗,手掌拳指在此時極為用力地一握,那鑰匙形狀就即印刻在了掌心肌膚裡,沉暗的目光斂将下來,半天才出得一點清冽的聲色,直如冰山峰頂緩靜汩汩滲留下來的一道水柱,“你覺得這樣就能出去麼?”。
沈淙說着靜默黯澹的目光微微向側轉了一轉,再度望向這人,可那張完全隐蔽在黑暗中的面孔,仍是晦明不清,任何情緒都無法看見,隻有依借着壁燈微弱燈光之中,勉強看得其人鼻中呼出氣息,愁雲慘霧般在空中飄漫着——
沈淙胸膛喉嚨都似為這團濁混霧氣緊緊堵塞住,讓那嗄啞聲色發緊發木,“出去又向何處去呢?”。
這霧氣,而後化作一股無力、無奈的哀傷,彌漫在五髒六腑,繼而滲流進四肢百骸,讓他不假思索地帶出這一句似乎有些莫名的言語,“不論逃奔向何處,這裡的一切,都會如同形影一般,亦步亦趨,驅之不去,不是麼?”。
“外間天遠地闊,何處不能去呢?任何一處地方,總都好過此處。”
這人順口說出這一句,轉即就因沈淙後來那句話語,聲色不禁滞鈍了片時,才在故帶輕松地輕聲一笑之後,聲色倒卻複了往時落落輕快,“你這人都已是大難臨頭命在旦夕了,卻還這樣不疾不徐的,不趕快逃奔保命?”。
“難不成你這蠢名士、傻太爺,能比旁人更多上幾個頭顱砍剁,多上幾條性命抛丢不成?”
這人說着就即硬生生将振纓從入定狀态叫呼清醒,又向其簡要說明了此時情勢狀況,再道,“還不快帶了你家公子逃奔保命去——”。
沈淙先是與望見他後神情緊急,卻半晌無法出聲的振纓,一個安心的眼神,随後再望着振纓形态,面上現出一點苦笑神情道,“你看他那力盡神危模樣,莫說逃出這地下牢獄,隻怕還都走不到牢門口,就為牢役衙吏拿捉住了,又何必做那徒勞無力的掙紮——”。
不論這人如何地說好說歹,沈淙都是不同意逃奔越獄之事,還将那鑰匙與人還了回去,隻道,“若使今朝喪生此地,也是我命該如此。”。
這人聞聽此言,張口欲罵的動勢,又為沈淙出口問詢周遊此刻動響安危的話語阻斷,就即向隔壁獄室看卻一眼道,“鎮日裡在那躺着,卻也不知是生是死?”,又再哼卻一句道,“他又與我無關,我自無心思去管他。”,轉即就又坐回他原先那方寸地方去了,靜默呆了半晌,又再蹭到離他最近一囚犯身邊,伸出手去,搖醒了那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