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倒不是蠢,身上透着一股老實的傻氣,叫人想看不出來都難。
她也沒再說什麼,問清了她們名字,又問了她們先前在二十四司裡面是做些什麼的之後,很快就領着她們進了内殿。
陳懷衡已經下了早朝,現下正在殿内批着奏折,聽到底下的動靜也不曾擡頭。
卿雲上前一步道:“陛下,劉尚宮方把那些新選來的宮女帶來了。”
八個宮女恭謹地朝着陳懷衡行禮,儀态端莊,想來這些時日被劉尚宮規訓得很好。
陳懷衡聽到了卿雲的話後終于有了反應,他放下了手上的筆,手肘靠在桌前,掀起眼皮看向了底下的人。
“這幾個便是先前陛下挑好的人。”卿雲向他介紹。
金絲楠木制成的寶座上盤旋着九條金龍,閃爍的金光透露着非比尋常的尊貴,寶座上方頂着一副匾額,上面寫着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光明正大”,一旁的博古爐中散着袅袅炊煙,陳懷衡面目深邃,在此間帶了幾分朦胧。
他坐在主位,漫不經心地看着底下的幾個宮女,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卿雲摸不出他的心思,試探性道:“陛下,那我先帶她們去乾清宮裡頭認認路?”
陳懷衡神色恹恹沒有說話,隻是重新拿起了奏折去看,卿雲知道他這是默許了,也沒再繼續留在這處,帶着八人離開了這處。
殿内氣氛壓抑,妙珠從這裡出來的時候悄然松了口氣。
卿雲已經算是陳懷衡身邊的老人了,從前的那些人,就屬她活得最長,手腳眼珠舌頭也都齊全。
宮廷内的事務一般由十二監負責,而跟在陛下身前近身伺候的則都是些宮女,大多是太皇太後為其挑選的,殿内平日的内務現下都是卿雲負責,她是這裡頭的管事宮女。她們八人同卿雲走過乾清宮,宮殿連廊面闊九間,進深五間,宛若一個蕞爾小國,外頭站着些身形挺拔的侍衛,而宮女們平日住在一旁的配房之中,離皇上的寝宮極近。
衆人還要輪流值夜,皇帝就寝之後,太監們分班在外徹夜巡邏,而宮女們于耳房輪值,随聽召喚。
卿雲邊帶着她們走,邊囑咐道:“陛下平日處理諸多國事,偶會有心情煩躁的時候,你們千萬要小心了伺候,别惹了陛下不快,陛下仁善......你們不犯錯,陛下不會無緣無故地發作。”
衆人聽了無不腹诽卿雲睜眼說瞎話,然而終究也是沒有一人敢去反駁。
卿雲說陛下仁善,那誰又能說陛下不仁善呢。
宮女們四人一間房,妙珠自同榮桃住到了一間屋子,兩人運氣好,被分去雜掃大殿、後苑,一人專負責陛下的膳食,妙珠心裡頭暗自高興,就連晚膳都多用了兩碗飯。
在乾清宮還有一個好處,飯菜也比司衣司精細許多,是從前很少吃過的細糠。
妙珠在乾清宮的日子過得竟比司衣司還要輕松些,平日裡頭趁着陳懷衡上早朝的時候去打掃他的寝宮和門前的石階,而後給後苑裡頭的花花草草澆些水,她鮮少能碰到皇上,便是有時候碰到了也說不上一句話,大多時候她垂着腦袋露出個頭頂給人請安行禮。
而陳懷衡的視線也從不在她身上停留。
她和榮桃晚上做完了手上的活計後,時常會躺在床上說閑話,這裡沒人知道她以往的舊事,沒人知道她的不堪,沒人會故意刁難冷落她,除了想念裴嬷嬷,在乾清宮的日子竟出奇地不錯。
然而一切的安甯都隻存在片刻,七日後,很快就出了事情。
妙珠每日卯時就要起身,她起身後得去清掃乾清宮外的玉石台基,而後還得去後苑處澆花除草,這也算是個精細活,以往宮女們死多了,這活便落到了太監們頭上,不過自她們這些宮女來了之後,又落到了妙珠的頭上。
日光早早就照在了人間大地,妙珠掃完了台基之後便往後苑去,才剛拿起灑水壺,卻蓦地聽到裡頭傳來了宮女凄怆的哭聲,正斷斷續續地從殿内傳來。
“陛下,饒命啊!奴婢不小心的,不小心系錯的帶子,再給奴婢個機會吧......!”
聽這聲音像是那個服侍陳懷衡穿衣的宮女出了錯,惹得他生了怒。
妙珠聽到裡頭傳出的聲音瞬時之間警鈴大作,這幾日太過惬意的生活叫她快忘記了殿裡頭還住着一頭豺狼虎豹,一經發作就會要了人命。
她心生恐懼,抓着水壺的手指都泛了白,想逃離這處躲躲風頭,可就在這時,那個犯了錯的宮女已經被侍衛從裡頭拖了出去,妙珠在一旁眼睜睜看她愈拖愈遠,直到徹底沒了哭聲。
她不知道她會被拖去哪裡,更不知道她是要斷手還是要斷腳。辰時未到天就已經開始灼人,豔陽高照,妙珠卻通體生寒。
從前的時候她隻從旁人的口中聽說皇上的無情殘忍,可如今親眼所見,才更覺駭人可怖,兔死狐悲,隻怕自己也要落得那般下場。
妙珠丢下灑水壺,想先離開這處躲躲風頭,卿雲卻從殿内出來,朝她走來。
卿雲面上也帶着愁容,她對妙珠道:“她犯錯了,被陛下罰了,現下你進去服侍陛下,陛下正氣頭上,你小心些。”
妙珠雙腿發軟,下意識想要跪下求饒:“卿雲姐姐,我......我不行的,莫不如你找别人來吧。”
皇上現在正氣頭上,她過去豈不是找死,她豈不是白白要送出一條命去嗎。
卿雲皺眉看她:“現下就你在院子裡頭,你要我找誰去?别說胡話了,陛下等急了更要生怒,快跟着來。”
妙珠沒法,緊咬了唇,跟在了卿雲身後。
殿内放着冰鑒散着寒氣,此間同殿外全然是兩個世界,妙珠又熱又寒,非但沒覺殿内清爽,反倒如墜冰火兩重天。
她看到陳懷衡正坐在床榻前,身上已披上了龍袍,腰間系帶松散,墨發也還不曾束起,随意地散在身後,然而,許是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妙珠卻不能從他的眉眼之間尋得怒氣,隻覺周遭浸着森森寒意。
殿裡頭除了皇帝外,還跪着一個小太監,手上拖着瑤盤,上頭置着皇帝的冠冕、绶帶等物,這人當是內侍監過來送衣物的太監。
妙珠見此情形,一時進退維谷,不知該如何是好。
還是卿雲開口提醒她:“還愣着做些什麼,快些上前服侍陛下。”
妙珠怕耽擱下去真要惹得皇上更惱,不敢耽擱,擡步上前,在他的身前跪下。
陳懷衡身上的龍涎香頃刻間便刺入她的鼻腔,妙珠緊抿着唇,臉上帶着赴死般的認真,不敢擡頭,從始至終視線都落在他面前的腰帶上。
她沖他伸出了雙手,動作小心認真,不敢碰到他的龍體,隻小心用手拿起了他的那根懸于腰間的系帶。
陳懷衡垂眸看着跪在眼前的宮女,他看不到她的神情,隻能見得她那烏黑的發頂,還有那纖長的眼睫。
如他所見,她整個人的皮膚都透着白皙,臉是,脖頸是,鎖骨下的那片肌膚是,就連手指也是,透過肌膚似乎能窺見其下細密的血管,整個人連着血肉徹徹底底地暴露在眼前。
蔥白的手指握着腰帶......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
她的手指在發抖啊。
帝王服飾極為複雜,同尋常人的腰帶也不大一樣,好在妙珠先前在尚宮局學過怎麼為皇上穿衣,然而,一開始都還好好的,隻是太過緊張,頭腦一下子變得空白一片,系着系着竟就忘了接下的動作。
越是緊張腦子空得越厲害,手指也開始跟着發顫了。
妙珠手上動作頓了許久,可陳懷衡竟也沒有出言催促。
她卡在這裡不上不下,最後隻得憑着模糊地記憶硬着頭皮繼續。
然而,許久不曾開口的帝王終于出了聲。
“錯喽,小蠢貨。”
這道低磁的嗓音如同魔音一般傳入了妙珠的耳朵,悚然湧上心頭,她的頭皮瞬間炸開,猛擡眼向陳懷衡看去,隻見他嘴角勾着一抹戲谑的笑,然眼中卻并不曾見得絲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