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英走後,餐廳的氛圍霎時間冷下來。
兩人隔着一張空空的椅子,都沒有看對方,如隔楚河漢界。
旬朔褪下那副外人面前作低伏小的姿态,慢悠悠把檸檬汁擠到牡蛎中:“我的好弟弟,你最好不要去肖想那些不屬于你的東西。”
“哪些東西呢?”旬望握住茶杯的手用力到冒出青筋,但面上隻有呼吸稍微急促了幾分,“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多少東西是屬于我的。”
“自由、愛情、關于前途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哈?”旬望短促地笑了一聲,“我從來沒有把自己和這幾個詞聯系在一起過。”
“那就好。不要忘了世人總是先敬羅衣再敬人,沒了身上那層旬家的皮,你什麼都不是。失去了貴族身份,你真以為你一畢業就能進旅部當參謀?也不要覺得葉英嘴上說推薦你進總參就能做到了,她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尉官,要去戰場上從屍山血海裡一步步慢慢熬。更何況她是你将來的弟妹,你要懂得避嫌。”
“你真正想說的是讓我老老實實聯姻吧?大哥。”
旬望扭過頭去直勾勾看着旬朔,他的頭發眼睛都是有别于旬朔旬晦的黑色,皮膚也不那麼白皙,更接近玉石和象牙。
黑色,污泥的顔色,真夠惡心的,旬朔想,和他那個插足别人婚姻的母親一個模樣。
“你做生意的鼻子很靈敏,你覺得這場仗洪濤上将會赢,皇室和中央貴族要吃大虧。但商人的本性又讓你不會把雞蛋都放到一個籃子裡,就打算讓小弟去燒洪濤的熱竈,讓我去燒中央貴族的冷竈,兩頭下注,誰也不得罪。大哥,我是人,不是沒有思想的物件,就算和中央星系哪個貴族小姐結婚了又能怎樣呢?你把我逼得太緊,到時候萬一真的冷竈變成熱竈,難道我還會幫着你說話做事嗎?”
“你想怎樣?”
“你已經找好我的聯姻對象了吧?”旬望苦笑,他把冷而澀的茶水一飲而盡,“砰”地将空茶杯放到桌上,斬釘截鐵道,“婚,我可以結。但要等打完這場仗再說。我學了那麼多年,不甘心什麼都沒用上就進到婚姻的籠子裡去。”
“我想切切實實做點事,”他看向柳葉窗上彩繪的飛翔白鳥,呢喃道,“一次,哪怕就這一次呢。”
兩人最後還是不歡而散,但旬朔默許了旬望的請求。
旬望回到基地裡,士兵們正聚在一起大快朵頤,成功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喜悅讓一切都帶上狂歡的性質,旬望看了看自己映在聚會大廳窗戶上蕭瑟的影子,聽見屋内醉漢們喧嚷的笑鬧,識趣地選擇不去破壞這種美好的氛圍。
還是去圖書室吧,那裡對他而言猶如狂風怒濤中溫馨的艙室,每每心情低落的時候,身處其中便會有格外的安全感。
他打開閱讀燈,靠在書架上翻閱自己手繪的地形圖。
與以往不同的是,地形圖上寫滿另一個人張牙舞爪的标識。不止摩迦羅星的,帝國晚近幾個千年的大型戰役他都曾一時興起繪制過配圖,但隻标記了等高線和基本的軍種兵力。此時地形圖上被葉英用各色箭頭标出軍隊調遣方向,在旬望眼裡這些圖裡代表軍團的小方塊仿佛都運動起來,帶着他回到前輩們曾經奮鬥的戰場上。
葉英甚至還在複盤過程中錄制了全息投影。旬望打開投影開關,看着代表無數鮮活性命的兵棋在圖書室略顯昏暗的半空中進行推演,有的是按曆史上的戰役一步步複現的,有的則是葉英自己推導出的另一種可能性。
“踹它屁股啊大哥,你看敵人都把後門露出來了,不撅一下禮貌嗎?”
“這是什麼?側翼?打一下!這是什麼?側翼?還是打一下!”
安靜而密閉的圖書室一下子被葉英嚣張的配音填滿了。
投影儀的光柱把空中飛揚的塵埃都照得纖毫畢現,像是宇宙中孤獨的星辰,外面仍然吵鬧,旬望一場場戰役翻閱過去,心情卻漸漸好起來。
他甚至有興緻去點評葉英的作戰風格,有種不經意間走進她内心的錯覺。
喜歡戰術穿插,繞後或者繞到側翼,急風驟雨般攻擊和緊急行軍,占據優勢後瞬間抓住機會,秋風掃落葉一樣掃蕩敵軍。
她很會打仗。
旬望自己在軍校的時候,曾當過老将軍的校長在開學典禮上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中絕大部分人就算刻苦學習四年也不會成為合格的指揮官,能當好一個參謀就是我對你們最好的期望。真正的統帥是天生的而不是任命的,是從戰鬥中自然而然浮現出來的。”
旬望此時無師自通地理解并且認可了這段話。
那些指揮官的決然和果敢,葉英有,他沒有。
他不由自主地被這種極富驅動性的生命力所感染。
難言的激動在他胸膛裡狂跳,看到精彩的地方,他甚至想要站起來走兩圈。或許是起身的動作太大,堆在一起的地圖散開,落下來薄薄一張紙片。
那是直接從教廷經書上撕下來的,旬望甚至能說出它出自《傳道書》第幾卷第幾章。
上面隻有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