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拉斐爾恍然大悟,手指向門外。
我點了點頭,無奈道:“隻要我們在馬略卡島上被拍到一張照片,胡安就别想清清靜靜地療養了。我都能想象,從療養院的樹上突然跳下來一個扛着‘長槍短炮’的記者先生,追着胡安問:‘您認為您的外孫女是如何俘獲卡卡的心的?’‘這小妞交過幾任男朋友呢?她也和卡卡一樣信教嗎?是否也禁欲呢?’”
我怪模怪樣的描述令兩位男士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過,說真的,棕熊先生,我好想和你一起去海邊旅行。”我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盤起雙腿,轉頭對裡卡多說。
“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海邊。”他提醒我,左手自然而然地繞過我的後背,摟住了我的腰。
“可那次我們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而且嚴格說來,也算不上真正的旅行。”我順勢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你想去哪兒呢?西班牙南部,還是我們去過的墨西哥灣沿岸?”
“法國南部倒是不錯。”拉斐爾忍不住插嘴推薦,“幾年前我在尼斯附近的小鎮居住,那裡被鮮花簇擁,檸檬樹、棕榈樹、橄榄樹和松林錯落有緻。我常常坐在高高的古老城牆上,或是海邊光秃秃的岩石上,仰望風暴過境前瑰麗的南方天空,觀察海浪的波紋與陽光的折射,過得非常惬意。”
“謝謝你,拉斐爾。不過地中海沿岸的美麗小城,我從小遊曆過太多了。”我撥弄着裡卡多溫熱的手指,攢眉沉思,“實際上,我還從未去過希臘,對愛琴海滿懷好奇。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真的是在那裡擄走了不幸的伊菲革涅亞,并讓她成為自己的祭司嗎?奧德修斯是否在那裡遭受波塞冬的百般阻撓,從而漂泊了整整十年?而獨自啟航的忒修斯,又是否曾望着迪亞島上情人的倩影而默默流淚?”
“這麼多的美麗傳說。”裡卡多柔聲道,用另一隻手梳理起我垂在胸前的發絲,“接下來這兩天,我們就去希臘看看,怎麼樣?”
我不禁有些心動,可理智還是讓我搖了搖頭。“我們馬上就得回奧蘭多了,時間太緊張。我一直沒問過你,聯賽期間你飛到馬德裡和女朋友度假,俱樂部不會有意見嗎?”
“别為我擔心,親愛的。”他輕聲安慰我,“我和俱樂部之間,是彼此各取所需、互惠互利的合作關系。他們需要我的名氣來提升球隊影響力,而我需要一個寬松舒适的休養環境。實際上,每個賽季我隻需要為奧蘭多城踢幾場比賽就夠了,而我現在已經在超額效力了。我很清楚,我的足球生涯已漸近尾聲,隻是想在退役之前,盡可能多地在綠茵場上奔跑。這或許是一種徒勞,但好歹能讓我感到些許慰藉。”
我聽出他話語裡難以掩飾的落寞,心裡猛地一揪,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他的手。
他望向我,露出一個天使般的微笑。
一個馥郁的,精緻的,易碎的天使。
我安靜地凝視着他深凹的眼窩,那鑲嵌其中的黑褐色花蕾,就如同一個難以直視太陽熾烈目光的最隐秘的祭壇。
最外層的花萼,是矛盾之劍與憂郁之盾。當你輕輕剝開這兩位忠實的守護者,映入眼簾的便是層層疊疊、蜿蜒曲折的幽徑。你必須順着愛情抛出的那根細長的羊毛線小心翼翼地前行,直至走到盡頭,才能窺見一種殘酷到極緻的美麗——它将世間的光芒悄然吸納,而後深深地隐匿于最深處。
我們一起度過的這段光亮奪目、心蕩神搖的快樂時光掩蓋了太多,仿佛所身處的一切盡在一枚玻璃眼球之中上演,諸多紛擾皆被掩藏。
那晶瑩剔透的玻璃表面,宛如蒼穹延展。其下萬物,都被一層煦暖而柔和的光芒所籠罩。褐色的瞳仁輕輕眨動,笑意随之流淌,便化作細燭般微弱、銀絲般閃爍的河流,讓我沉寐于飄搖的醉舟之上。
然而,那些最為真實的印記,就像久被遺忘的潮水,驟然洶湧襲來,掀起一波又一波聲勢浩大的水浪。
我怎麼會忽視他最真實的内心呢?
他是那個在原野裡自由奔跑、無限美好的少年,也是那個在綠茵場上如風般疾馳、赢得萬人歡呼的卡卡,但他同樣也是這個,飽受傷病折磨,再也無法盡情全速奔襲,被世人惋惜過早隕落的裡卡多。
我所愛的Ricardo,我所心痛的愛人啊。
“我知道。”沉默良久,我突然輕聲說道。
我知道你對足球的深愛,你對足球的遺憾。我知道你想要放棄,但你無法割舍掉那顆熾熱的心。我知道你想要堅持,即使這是一種所有人都已看到結局的堅持。我知道你滿心挫敗,明明你還有熱情,還有勇氣,可拼盡全力都無法再往前邁出一步。
我知道你的恐懼,你的無助。我也知道這種痛苦能被時間沖淡,我的出現或許是最甜蜜的慰藉,然而就像退潮後留在沙灘上的水迹那樣,即使潮水已逝,那些痕迹依然存在。
“這并非徒勞。”我注視着他,繼續說道。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仿佛預感到我的言語将在他心底掀起一種新的波瀾。他的目光在我的眼中探尋着。
“因為,我知道你的每一種感受,我懂得你的心。所以,這絕不是徒勞。或許你會認為我這樣講很自負。但我真的想要告訴你,任何能給你帶來幸福的事物,同樣也會讓我感到幸福;而那些令你痛苦的經曆,也會讓我感同身受。我真的想要保護你,讓你免受痛苦的侵襲。我渴望我的力量會成為你的力量,我的勇氣也會變為你的勇氣。而抛開這一切回到原點,至少我懂得你的堅持,這更使你的堅持絕非是一種徒勞。”
我說完這番話後,我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直到拉斐爾滿是困惑的聲音打破寂靜。
“抱歉?”畫家在扶手椅上局促地動了動,目光在我們兩人之間遊移不定,顯得十分茫然,“可我實在弄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我們的話題進展到哪兒了?還是說你們在互訴愛意呢?我是不是該先回避一下,免得打擾你們?”
他話音剛落,我和裡卡多便不約而同地低聲笑了起來。
“我們在讨論去海邊旅行的事呢。”裡卡多垂下肩膀,輕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