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午,在船長的陪伴下,我們在飛橋的露天駕駛台上切換到手動駕駛模式,體驗了一把駕駛遊艇的樂趣。
“這裡的駕駛視野太棒了。”我雀躍道,“等回到美國,我一定要去考個遊艇駕駛證。”
“甜心,”身邊的男人悠悠道,“等你下次出海的時候,别忘了提醒你的同伴們帶上暈船藥。”
我微微挑眉,卻沒有反駁他,畢竟我是剛上手的菜鳥,而他确确實實是個老手。
就在剛才,這個男人又一次給了我驚喜。我沒想到他居然對駕駛遊艇也極為精通。
在一旁輔助我們的船長原本還帶着審視的目光,但随着裡卡多的操作漸入佳境,那神色也漸漸轉為欣賞。
操作台上的各種儀表閃爍着令人目不暇接的光芒,我看着裡卡多把左手搭在雙杆式電子油門上,手腕一抖,輕推右側杆位,“我們需要根據浪湧周期來調整推進的力度。”
轉瞬之間,船尾的雙螺旋槳便改變了扭矩分配,遊艇如同一頭靈動的白海豚,在波谷之間輕盈穿梭。
他又用食指關節叩了叩陀螺羅經顯示屏,“紅色指針指示的是基準方向。”他對我解釋道,玻璃罩下,數字不斷跳動,精确到0.1度的航向修正量清晰可見,“這是由高精度的陀螺儀和複雜算法協同運作得出的數據。在調控舵輪時,我們必須參照這些度數,來确保遊艇的航向與GPS規劃的路線保持一緻。一旦航向出現偏差,哪怕隻有零點幾度,長時間積累下來,也可能導緻航線大幅偏離。”
陀螺羅經作為遊艇的導航核心,始終指向真北方向,哪怕受到海浪颠簸、磁場幹擾,它也能迅速調整,給出最準确的航向信息。在穩定的動力和精準的航向控制下,遊艇始終保持着不疾不徐的行駛狀态。船長确認各項數據穩定後,顯然放下了心,将注意力轉移到了另一位學生身上。
他示意我看向那面鑲嵌在中控台的高分辨率顯示屏。它是遊艇的“智慧之眼”,正清晰地呈現着周圍海域的詳細地圖,其信息來源不僅有衛星遙感數據,還整合了過往船隻采集的實時水文信息。
船長大叔輕點着屏幕,開始為我講解起各類航海标識。“看這裡,這條曲折的線條代表海岸線,它的形狀會随着潮汐的變化而略有不同,駕駛員需要時刻關注潮汐表,才能精準判斷靠岸的時機。”
他又指向屏幕上顔色較淺且标有特殊符号的區域,“這些顔色淡的地方就是淺灘,通常水深度小于安全航行深度,貿然駛入可能導緻遊艇擱淺。而這些不規則的陰影區域代表暗礁,它們藏在水下,難以被肉眼察覺,是航海時最危險的隐患之一,……”
當裡卡多結束體驗,把舵輪交還給船長時,這位滿臉半白絡腮胡的希臘船長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流利的英語誇道:“你是我見過最棒的遊艇駕駛者之一。”
裡卡多隻是謙遜地笑了笑。輪到我坐進駕駛座時,身旁有兩位經驗豐富的行家保駕護航,我骨子裡那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霎時湧上心頭。
我深吸一口氣,雙手驟然發力,将雙杆油門一股腦推到底。
引擎發出一陣轟鳴,那聲響震得大家腳底直發麻。眨眼間,遊艇如離弦之箭飛出,原本平靜的海面被船頭硬生生劈開,激起層層白色浪花,恰似被高速攪拌的牛奶。我開出了一種戰鬥艦般勇往直前、劈波斬浪的激情。
很快,AIS警報開始不停閃爍,五海裡外代表船舶的圖标紅得發亮,整個顯示屏像是着了火,發出鳥嘴尖啼般的嘯叫,仿佛在瘋狂沖我大喊:“注意!注意!快避讓周邊船隻!”
我的心猛地一緊,雙手握緊了油門杆。裡卡多的小臂肌肉恰時繃緊,目光飛快掃過顯示屏,但他最終隻是将手掌虛按在我因興奮而顫抖的手背上。
而船長大叔一個箭步沖了過來,他的手懸在緊急制動按鈕上方——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借着湧浪擡升船尾的那刻,我眼疾手快,率先拉回雙杆油門,同時飛快操作控制面闆,讓左舷推進器全速倒車。
刹那間,遊艇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船頭在強大的作用力下猛地向右偏轉。
随着船頭的轉向,海水洶湧地拍打着船身,我緊盯着前方,額頭沁出汗珠,雙手穩穩操控着油門和舵輪。眼見遊艇有驚無險地避開了那艘近在咫尺的船舶,危險解除,我喘着粗氣,心中一陣後怕。
“漂亮的反切浪動作。”
裡卡多贊歎的聲音擦過耳際。我偏過頭,望見他被海浪浸得半濕的襯衫下,肩胛線若隐若現,像極了海鲨在蓄勢待發時的流線型背肌。
“在緊急狀況下,你已經做得很完美了。不過,下次記得利用雷達和AIS系統,提前預判周邊船舶動态,把風險遏制在更遠的距離。”他察覺到我稍有分神,認真提醒道,“在接近複雜水域前,要提前降低航速,給應對突發狀況預留更充裕的反應時間和操作空間。”
“或許駕駛帆船才更對你的胃口,佐伊小姐。”海風呼嘯着退去,船長大叔苦笑着搖搖頭,他翹起的胡須上挂滿了飛沫,猶如随波搖晃的稗草穗子。
-
臨近傍晚,我們開始往埃伊納島的方向駛去。
這個小島位于愛琴海的薩羅尼科斯灣,靜卧在伯羅奔尼撒半島的斯基拉伊翁角和阿提卡半島的蘇尼翁角之間。從雅典出發,隻需一小時的船程便可抵達。裡卡多預訂的晚餐餐廳就在那兒。
當遊艇緩緩靠近小島,在我們眼裡升起的那輪太陽恰好開始在銀濤中徐徐沉落,幾隻卷起帆的魚鳍形小船停泊在我們和陸地之間。
“注意腳下,佐伊船長。”裡卡多扶住我躍向碼頭的腰,“地面不太平整——”話音未落,我的靴跟果然卡進了兩道岩闆的裂隙,整個人栽進他懷裡。
我郁悶地看了他一眼,費力地把腳抽出來。回過頭看,岸邊的那些建築,陳舊的石頭燈塔、延伸到水域中的棧橋、低矮的倉庫……全都在夕陽下染上了淡淡的一層顔色,極其微妙柔和,與其說是具體的色澤,不如說是某種色彩的朦胧意象——就仿佛它們正做着绯紅的绮夢,或是心中萌生了熔金的念頭。
餐廳坐落在海邊的高地上,露台的青銅風向标指向西南。我們坐在臨窗的位置,窗外的天空正将日暮時分的黑色衣裳浸入大海之中。
我們點了幾道頗具希臘特色的菜肴,希臘國菜穆薩卡(配料豐富版茄盒)、釀番茄球(平平無奇的番茄塞飯)、葡萄葉包飯(葡萄葉的口味非常像酸菜)和配上酸奶黃瓜醬的希臘式烤肉。
我們默契地沒有對這些菜做過多評價。
我夾起一塊烤肉,猶豫了一下,還是違心地誇贊道:“這烤肉還不錯。不過和巴西烤肉比起來還是差了點火候。”
裡卡多彎了彎嘴角,輕抿了一口酒。
當甜品上桌,看着灑滿厚厚糖霜的杏仁曲奇,我皺起了眉毛,咬下一口,過于甜膩的味道在味蕾上爆炸,我差點沒被齁住。
“老天,甜品師是把一整桶糖霜都倒進去了嗎?”我費解道。
裡卡多心有餘悸地瞟了一眼桌上的甜點,就好像它們是什麼危險的炸彈引線,“我現在真是慶幸,沒按原計劃在這兒向你求婚。”
我噗嗤一笑:“難道我會因為餐廳飯菜難吃就拒絕你嗎?”
他搖了搖頭:“以後回憶起這一天,要是你首先想到的是這些口味欠佳的希臘菜,我肯定得郁悶好久。我希望這一天在你心裡是完美無缺的。”
晚飯後,我們在島上散了會兒步。
現在這個季節,埃伊納島上的遊客并不多,加之小島離雅典很近,許多人都選擇在天黑前返回雅典。随着夜色降臨,島上的店鋪陸續關門歇業。
海風把潮水的暈影吹上岸,礁石邊一排綠幽幽的樹沾了點藍色,枝葉揮舞間,把一蓬蓬藍迹抖在空氣裡。
忽然間,一束拖着火光的纖長枝條從幽藍的盡頭躍起,向着夜空奮力攀爬,直至沖破夜幕,闖入蒼穹。這束光芒還沒來得及歡呼,一大簇光瑩的細枝便追趕了上來。
如同薄荷酒裡頭的一千枚冰塊同時沉入滾燙星河發出的巨響,第一根枝條在月亮邊上炸開了,綻出一朵花兒。一朵煙花尚未消散,另一朵又接踵而至。霎那間,像金色的垂柳,像綴滿點心糖的胡須,滿天的花火絲絲縷縷地從夜的黑色裙擺上垂落下來。
我仰頭望向天空,欣賞了許久,聽到遠處的孩子們跑出家門,歡聲笑語在夜色裡回蕩。我側過頭來,瞥見裡卡多臉上那一抹淡淡的赧然。
“這是你原先準備好的?”我恍然道。
他握緊我的手:“本來打算在煙花下把戒指送給你,再問你願不願意做我的未婚妻。”
“你沒通知他們取消這個安排?”
他搖了搖頭:“我隻是想放煙花給你看,不管你最後的答案是什麼。”
我看到明彩的星辰在他的頭頂一顆一顆升起。
“現在煙花在盡情綻放,而我們就站在煙花之下。”
他微微發愣。
“該換我來問你了,卡卡先生。”煙花的光在眼底跳躍,狡黠的笑意爬上臉龐。
“你……願意做我的未婚夫嗎?”
就在這煙花之下,換成我來問你吧。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向你奔赴,懷揣着從初見你時便開始累積的愛意。
Always.
所以,你願意嗎?
與我同行,與我共此一生。
“我願意。”
他的回答在我耳畔炸響。
這是一顆小小的、沉沉的煙花。
-
遊艇在港口抛下錨。我伫立在甲闆上,目光越過水天難分的霭霭夜色,投向煙花過後島嶼上稀稀落落的燈火。它們彼此串聯,散出渺茫的光,看上去就像是用一個網兜住了上百顆疏星和碎月。
“這座島叫作埃伊納,它曾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宙斯變成一隻鷹,把她擄到了這座島上,後來他們生下了一個男孩,那孩子成為了這座以他母親名字命名的島嶼的國王,他就是特洛伊戰争中英雄阿喀琉斯的祖父。”
“又是宙斯的風流韻事?”裡卡多走到我身旁,一條柔軟的羊毛披風落到我的肩頭,“希臘神話就像是一部宙斯的多情史。”
我不禁莞爾,側身迎向他的目光,好讓他能更方便地将披風的邊緣環繞在我的頸項周圍。
“總結得很精辟。在克裡特島修築迷宮的米諾斯,是宙斯變成公牛拐走歐羅巴後和她孕育的子嗣。斬殺美杜莎的珀爾修斯,誕生于宙斯化作金雨與達娜厄的交融。引起特洛伊戰争的美女海倫,也是這位衆神之王的私生女。”
他擡起手,将我那些被海風吹亂的頭發撥到耳後。“古希臘人的神明和凡人一樣,有七情六欲,并不完美。神話是他們打磨的一面鏡子,映照出人世間的價值觀。”
“神與人同形同性,神的國度和凡塵俗世有什麼不同呢?”我輕聲問。
他微笑道:“神并非高高在上,即使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存在,也源自凡人對美好的憧憬。”
我凝視着他,忽而,指尖輕落在他的嘴唇上。
指腹如玉珠滾動,揉過這橫鮮妍,它紅得就像一截朱砂染成的緞帶,一盞兌入處子淚珠的葡萄酒,任月光怎麼愛撫,都不會影響情波的流淌。
“神山無需涉水登山,就在愛人的唇齒之間。”我呢喃着。
他握住我的手,良久後,将它從唇邊移開,卻又緊緊地攥在手心。
“我朝愛欲的火海走去,你吞沒了我,卻并未灼燒我的皮肉。”
“親愛的,你以火舌吻我,将我的靈魂完整剝離。”
他俯下身,眸光溶在我的眼中,亮得像白銀在黑暗中閃光,像金色瀑布在陽光下飛瀉。
“願諸神慈悲垂憐,俯允我永生沉淪此愛,再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