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項目組于非洲當地社區工作時的照片依次呈現,記錄着那些充滿歡笑、辛勤與奉獻的瞬間。當幕布上出現我和裡卡多與當地女童們的親密合照,以及裡卡多帶着小女孩子們在簡陋泥地裡盡情踢球的照片時,觀衆席上泛起一陣低低的驚歎。
艾倫适時接過話頭:“哇哦,看來我們現場的觀衆也對你們在非洲的經曆很感興趣。卡卡,我們都知道早在2004年,你就被聯合國糧食計劃署授予了‘消除饑餓’大使的榮譽稱号。這麼多年來,你始終不遺餘力地通過各種途徑向大衆宣傳饑餓問題的嚴峻性。我很好奇,在持續關注着非洲兒童所面臨的饑餓威脅之後,是什麼促使你将關注點轉移到了非洲女童的健康教育上呢?畢竟,這兩者雖然都關乎非洲兒童,但關注的重點顯然大不相同。你能和我們分享一下,是怎樣的契機讓你做出了這樣的轉變嗎?”
“是佐伊!”艾倫話音剛落,演播廳的觀衆就促狹起哄道,有人扯着嗓子大喊,“毫無疑問,當然是因為他的未婚妻!”
“嘿,各位!咱們還是得聽當事人說一說。”艾倫揚起眉毛,一隻手輕輕擺了擺,示意觀衆們稍安勿躁,“第三排那位穿紅衛衣的哥們,我得說,你的觀點我很認同,但你的嗓門兒可是全場最大的。”
嘻嘻哈哈的笑鬧聲在現場蕩漾開來。待這陣笑聲稍稍平息,裡卡多收起了臉上的笑意,鄭重道:“對于非洲的孩子們來說,當他們擺脫了饑餓的陰影,身心健康就成為了同樣關鍵的問題。尤其是作為弱勢群體的女童,她們需要我們給予更多的關注與關愛。我能意識到這一點,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佐伊。”
“而且你還通過實際行動,全力支持着你未婚妻的工作。聽說你為這個項目慷慨解囊,捐贈了相當可觀的一筆資金。”
“當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向全社會發起募捐倡議時,我知道自己不能袖手旁觀。這不僅僅是一個普通項目,它蘊含着改變無數非洲女童命運的巨大力量,我必須盡一份力。”
艾倫露出贊賞的表情,點了點頭。“而作為一位如此年輕的女士,”她将身體傾向我,“佐伊,你能這樣熱心公益事業,既讓我吃驚,也讓我深感欽佩。”
“我想投身公益事業不是足球明星的專屬吧。”我俏皮道,“其實作為一個普通的女孩——”
“普通?你肯定是在說笑!”艾倫誇張地咧開嘴,帶着戲劇化的表情,出聲打斷了我。
我不禁粲然:“我是說,我和這個世界上無數個懷有好奇與熱愛的女孩沒什麼兩樣。我會選擇人類學作為我的專業,是因為我對人類文化,乃至我們這個物種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我常常思索,人類在這顆湛藍星球上存在,其意義究竟何在呢?我們身為個體,通過契約的方式将部分自由讓渡給集體,而集體則依靠制定規則、建立秩序來守護個體。個體的‘我’與人類全體之間,是一種錯綜複雜的嵌套關系。那麼,到底是該讓自我價值在集體的宏大叙事中得以展現,還是堅守自我,在個人的精神世界中追尋自我滿足呢?”
“這是個有趣的問題。你找到了答案嗎?”
“我在芝大的課堂上聽最優秀的學者們講述人類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我們追溯人類的起源和成長,探尋人類文化的變遷和進化,研讀不同種族、不同地域的人們所擁有的豐富多元的信仰、價值觀、習俗、藝術、語言、知識體系和社會結構。我一直站在先哲的肩膀上,以宏觀的視野,竭力去俯瞰這一切的全貌,但看得久了,我似乎也被卷入了那道全然理性的、貫通古今與天地的闳廓浪潮。
“而這一次,我與裡奇相伴,與我的老師同行,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起踏上了非洲大地。我親眼看到了那些孩子們,她們的教育資源極度匮乏,幾乎從未接受過生理教育和健康教育;她們在承擔着傳統性别觀念的沉重枷鎖,在各級教育中的入學率都遠低于男孩,她們在學校更容易受到教職工或男孩的暴力與性虐待;她們中的很多人在十幾歲的時候辍學回家,命運是早婚、做家務和照顧孩子,在當地,送女兒上學甚至被看作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她們被禁锢在貧瘠與絕望交織的角落,因為買不起昂貴的衛生用品,學校裡也沒有可供更換的私密空間,每當月經來潮時,她們隻能被迫待在家裡。
“她們是田野調查和民族志中的一個個小小的數字和案例,卻是一個個會哭會笑、會掙紮求生的孩子。
“她們是一個又一個人,是無數個‘她’才彙聚成了人類的整體。于是,‘人類’這個概念似乎不再那麼邈遠、那麼浩莽,而是變得觸手可及,變得令人痛苦。在痛苦中又綻出鮮活的血色。
“我愛她們,這是迥異于親情、友情與愛情的愛,它不那麼具體明确,我也不會說這種愛比我對愛人——對裡奇的愛更加偉大。它很模糊,很寬泛,可以稱之為是一種對人類的愛。我不再為那個龐大而抽象的‘人類’概念而着迷,而是愛着每一個名為‘人’的生靈,不幸的、痛苦的、悲哀的……,在更深處,生命力量蓬勃湧動,生生不息,永遠不屈。這種愛與我對裡奇的愛相互交融,就像兩條奔騰的河流,在交彙處形成一片深沉遼闊的海域,激蕩着對個體的深情和眷戀,對集體的悲憫與敬意。”
我停下話語,在這漫長而阒靜的間隙中,剛剛還沉浸在激昂情緒中的思緒漸漸散去。我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狀态,将目光投向艾倫:“抱歉,我似乎跑題了。”
艾倫顯然并不介意,回以我一個溫暖的笑容。緊接着,她率先鼓起掌來,如同一個信号,觀衆們紛紛響應,掌聲響徹演播廳。
“如果跑題能讓卡卡露出這樣熱烈的神色,我想觀衆們肯定很樂意多聽你跑幾次題。”她半開玩笑地打趣道,原本嚴肅的氣氛轉而變得輕松起來。
待笑聲稍歇,她又溫和道:“那麼回到你最初的那個問題,個體到底要去為集體服務,還是堅守自己的生命價值呢?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
“盧梭曾說,在社會契約的框架下,個體隻有将自己的自由融入集體意志中,才能實現真正的自由。這個觀點很深刻,但并非絕對正确。我想修改一下這句話以作為我的答案。
“我們每個人都是人類文明不熄火苗的一縷微光,我渴望能将我對所愛之人的愛,融入對全人類的愛中;将我對所愛之人的奉獻,融入對全人類的奉獻中。這就是我所追求的生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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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錄制結束後,我的未婚夫替我取下别在衣領處的麥克風,“你知道當你說‘兩條奔騰的河流交彙成海’時,我多想在鏡頭前吻你嗎?”
我仰頭望進他的瞳孔,那裡翻湧着雨季的雲。
“如果我們不是要去趕飛機,我很想實現我剛開始說的話。”
“哪句話?”
“在化妝室的鏡子前——”
輕笑聲響起。“甜心,我說過了,我願意随時随地滿足你的想法。要是你喜歡鏡子,我們就在家裡找個空房間,把鏡子擺滿,你可以360°看到我的表情,看到……你自己。”
動脈在肌膚之下急劇躍動,我盯着他,盯着今晚這個優雅成熟得令所有人側目的男人,我感到有兩團火在我的雙頰上燃燒。
我踮腳貼上他的雙唇,這是一個充滿克制的觸碰。手指穿過他微卷的發梢,口紅在他的嘴角暈開珊瑚色,最後一句呢喃萦繞在交錯的呼吸裡:“裡奇,你是我的,你隻屬于我,永遠都屬于我。”
走廊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隐隐約約,由遠及近,我們依舊保持着額頭相抵的姿态。他用沾上口紅的拇指反複摩挲着我的下唇,直到那抹鮮豔的紅痕徹底染透他的指腹,像在加州的暴雨中揉碎了一朵紅花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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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我們都有航班要趕,卻不是同一班。我即将從洛杉矶飛往芝加哥,而他的目的地則是奧蘭多。
裡卡多和奧蘭多城足球俱樂部的合約到今年年底就會結束,事實上,距離合約原定的終止日期隻剩下兩個月了。我回想起剛剛在演播廳的最後半小時。
“下面,我們進入輕松問答環節。在節目錄制的半個月前,我們通過推特向網友發出邀請,征集他們想要向你們提的問題。我們挑選了幾個點贊量較高的問題,一起來聽一聽吧。”
“第一個問題:卡卡自從訂婚以後,私服的審美就大幅度提升,這是不是佐伊的功勞呢?”
“其實我們在談戀愛的時候,他就開始打理自己了,不過某人很有自知之明,都是乖乖聽服裝搭配師的建議。”我别有深意地斜睨了他一眼,“現在嘛,他的衣櫥确實是我在添置。我為他列了幾條經典搭配原則,比如永遠不會出錯的黑白灰組合,還有互補色搭配,同色系搭配之類的。不過碰上要出席活動或是晚宴,我們還是會讓造型師發揮他的專業能力。”
“球迷們都很感謝你丢掉了卡卡的那些醜衣服。”艾倫揶揄道,“那麼,下一個問題:今年卡卡和奧蘭多城的合約就要到期了,大家都很關心卡卡的選擇會是什麼。”
他的選擇……其實這個話題早在半年前我們就讨論過了。不得不說,這兩年來,裡卡多在球場上的狀态不僅沒有出現下滑,反而有了提升。這樣出色的表現,自然吸引了美職聯衆多俱樂部向他抛來橄榄枝,甚至令聖保羅都迫切希望他能回歸。
“你想回巴西嗎?”
半年前,我還沒從非洲回來,他在一次比賽結束後專程飛抵尼日利亞看望我。潮濕的夜風裹挾着熱帶植物的氣息從陽台湧入,我們依偎在藤編吊椅上,我慎重其事地問他。
他卻答非所問道:“其實不隻是巴甲,中超的多家俱樂部也向我遞來了邀約。或許是因為我現在也算是半個中國女婿了?”
我搖了搖頭:“親愛的,别低估了你在中國的人氣和影響力。即使是在當年,你一個人的受歡迎程度也足以媲美整個皇馬。”
“這算不算是你對我的特殊偏愛?”
我嗔怪地偏頭看他:“我在認真問你呢。”
他笑得肩膀都搖晃了,掌心覆上我微涼的膝頭:“其實我之前考慮過,在今年合約到期後就宣布退役。”
我蓦然睜大眼睛,他故意将鼻尖探過來蹭我的臉頰,“在遇到你之前,我心中對足球的熱愛在逐漸被澆滅。但現在,我想要繼續踢下去,至少再踢三年吧,在我感覺我的身體還能在球場上奔跑,在我還能為我自己燃燒激情,為你捧來榮耀,我就會堅持下去。”
“那麼,哪個俱樂部呢?”我帶着遲疑的口吻問道,“是聖保羅嗎?”
“你覺得我想回巴西?”
“我不知道,那是你的祖國。”
“芝加哥火焰也向我發來了邀請,他們似乎很有把握我會選他們。”
我的眉毛倏地揚起:“如果他們覺得我會是你的‘人質’,你必須得告訴他們,他們錯得太離譜!”
“唔,”他故意耷拉下眼皮,裝出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我不得不說,甜心,他們是對的。你确實是我的軟肋。不過——”
在我忍不住伸手想要用力捏一捏他的臉時,他立刻調轉話頭,順勢握住了我的手,“奧蘭多城希望能和我續約。說實話,我在奧蘭多待得很開心,這座城市有太多讓我留戀的地方,我真的很喜歡它,所以暫時還不想換地方。”
“我也很喜歡奧蘭多。”刹那間,輕松愉快的感覺從我心裡湧出來,我的聲音變得格外快活,“我還很喜歡我們種滿了薔薇花的花圃,我們泡滿星星的泳池,我們能望見迪士尼漫天煙花的庭院……”
“佐伊,”他把攬在我腰肢上的手臂收得更緊,幾乎要将我嵌進他的身體,“不要擔心我會突然回巴西去。我們都離開了自己的國家,但我們在一起。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去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我和奧蘭多城俱樂部的續約洽談已經推進到了最終階段。”演播廳裡,他從容回答主持人艾倫提出的問題,“說不定在這期節目播出之前,大家就能看到我确定續約的消息了。”
“這無疑是給你的球迷們吃了一顆定心丸。不過,我還是想替洛杉矶銀河說一句,我們也有迪士尼樂園和環球影城,還有大海和沙灘。”
“洛杉矶很好,我也很喜歡西海岸。”裡卡多誠懇道,“隻是,嗯,這兒離芝加哥有點遠。”
“那就沒辦法了。”艾倫遺憾地攤了攤手,“佐伊,我聽說你有讀博士的計劃,考慮以後來UCLA或者南加州大學嗎?”
“我很喜歡芝大。”我委婉道。
“真是鐵石心腸的一對。”艾倫大笑着說,“那麼下一個問題,網友說:你們實在太甜蜜了,真沒料到卡卡有一天居然變成了‘曬恩愛達人’,你們計劃什麼時候結婚呢?”
裡卡多露出一口白牙,“雖然我很想回答我随時都願意步入婚姻,但我必須尊重佐伊的想法。”
“現在難題抛到了我這邊。”我假意無奈地瞅了他一眼,“我也很想告訴大家,結婚的日子不會太遠,但我确實沒辦法給出一個确定的時間。不過請大家放心,我們的感情很穩定,隻是我們現階段都在為了彼此,為了熱愛的事業全力以赴。等時機成熟了,我們會做出合适的安排。”
……
“下面,最後一個問題,要是有一天互換身份,你們最想體驗對方的什麼生活?”
“這個問題很有趣。”我沉吟了片刻,緩緩開口,“我想體驗他人生中最璀璨的時刻,也想感受……他曾經最無助的時光。”
“卡卡呢?”
“我的答案和佐伊一樣。她洋溢着幸福的時刻,她……最悲傷、最孤獨的時候。”
-
“兩周後見,甜心。”
洛杉矶機場裡,他将我摟進胸膛,“我知道你這學期會很忙碌,要對非洲的項目進行階段性的報告總結,要準備MAPSS的申請資料,即便如此,在那些忙碌的間隙,想一想我好嗎?”
我埋首在他的頸窩裡,任呼吸循着他的頸線綿亘,我輕輕應了一聲。
“我怎麼都看不夠你,裡奇,怎麼都看不夠、想不夠。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互換身份,你一定會發現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佐伊……”他的聲音像從曠野吹來的風,滲入氤氲叢林的夜霧,一點點變得稀薄,到最後,僅餘一絲無盡藏般的缱绻吐息,“……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