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聲道:“他們派人來,一定帶着必勝的把握,嵇家兄弟不會缺席。”
“嗯。”李尋鷹沒頭沒尾來了句,“我走了,你一個人能行嗎?”
淩無朝像是早知道他有這句,隻是問:“多久?上一次你離開,是三天。”
語氣如常,李尋鷹自行解讀出了他的哀怨,手指去他掌心撓了一下。
“我們相伴一千年,就小别過三天,你記這麼清楚……”他還有句“小心眼”沒說完,噤了聲。
銀發魔修站在原地,那雙紅眸流轉着千年不改的眷戀多情,安靜與他對視。
他偏頭,咳了一聲。
“我盡量、盡快,還是三天,多一天……”他正色,“罰我親你十下,上不封頂。”
他就這樣巧妙,委婉,把“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講成了一句調情的話,淩無朝心裡萬般不情願,也隻能點點頭,說:“好。”
緊接着,那雙多情的眼不再看他,臉也偏了開。
李尋鷹:“……”
李尋鷹想不管不顧,伸出手臂把他帶進懷裡,可面前就好像是有一堵刀槍不入的空氣牆,明明近在咫尺,卻連擁抱都困難。
他有些煩躁,擡頭怒視那顆金眼睛,遙遙質問:“抱一下怎麼了?我們又不幹别的,你家好兄弟不讓抱?”
可惜并沒有人理他,還收獲了淩無朝一個受傷的眼神——因為那句“好兄弟”。
魔尾卷上淩無朝的手腕,蹭了蹭,不等淩無朝握住它,這條靈活堅硬的尾巴便順着他的後腰向上遊移,最終停在某塊脊骨的位置。
“三天後,我要是不回來,”李尋鷹目視前方,尾尖摩挲着那塊骨頭,“你就……”
馬蹄聲漸近,殺氣逼得星星全部黯淡,天魁宗的殺手馬上要到了。
聽完他的話,淩無朝瞳孔微縮,隻是驚訝,卻不抗拒,點點頭,“嗯。”
李尋鷹手中握上黑劍,魔尾尖輕輕貼了貼他臉頰,“乖。”
……
殺氣彌天,血染十裡。
天魁宗頭号通緝犯李尋鷹被嵇玄璋、嵇玄珂兩位堂主斃于長槍之下。
兩位堂主重傷,兵器盡折。
前天魁宗弟子淩無朝借機帶李尋鷹屍體離開,不知所蹤。
……
手背傳來毛絨的觸感,淩無朝回過神,白狗從外面跑了進來,興奮地拿腦袋蹭他。
它早已不是寵物狗,狗繩與身上的飾物全都不見,在山林間野了一個月,潔白的毛發蹭了不少髒。
淩無朝俯下身摸它的腦袋,餘光卻無法從冰台那具一動不動的屍體上移開。
李尋鷹說,如果三天後,他沒有回來,淩無朝就要想辦法覺醒魔骨,進入魔域。
不需要其他多餘的話,淩無朝從不會拒絕他。
他總是這樣,什麼也不留戀,什麼也不保證,相愛時極盡柔情,想走便随時抽身,沒有解釋,沒有歸期。
淩無朝的視線放到魂海,黑色小人已經吃完了桌上的糕點,小肚子變得圓滾滾。
淩無朝放出一縷神魂過去,戳了戳他的肚皮。
他似乎感到癢,揮開那縷神魂,小短手護住自己的肚子,翻個身接着睡。
淩無朝輕輕笑了。
他的沈郎,現在連記憶也沒有了,心安理得地講着那些客套話,與他當陌生人。
他給白狗套上狗繩,繩子另一端交給小白鳥。
小白鳥叼起狗繩,出門洗狗。
淩無朝俯身,與冰台上的屍體額頭相觸,神魂已經包裹起了魂海裡睡覺的黑色小人,将他引渡出來,送進李尋鷹的魂海。
李尋鷹本就是沈越冥的上一個殼子,魂海感知到熟悉的神魂,自然地接納了他,可不出片刻就給送了回來,淩無朝不死心,送回去,再被送回來……
如此反複幾次,淩無朝确定,李尋鷹這副身體死透了,不再支撐得起活躍的神魂。
沈越冥如今沒有身體,他若還用得上這個殼子,那李尋鷹就還有繼續存在的必要,現在既然已經沒了用處……淩無朝起身,眸中對這具軀殼的眷戀消失無蹤。
他收起冰台上的紅花,推倒火燭,點燃了這具被精心儲藏一個月的魔修屍體。
火光漸大,火苗顫動着倒映在紅眸中,伴随着噼啪的聲響,那是魔尾與魔角燃燒時發出的聲音。
忽然,他眸光顫動,随着屍體化為灰燼,火團中迸射出越來越強的金色亮光,直到徹底蓋過火光。
神骨。
神骨在李尋鷹身上。
淩無朝踉跄着後退一步,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起那一幕,他和沈郎第一次分别,隻有三天,卻是他六百年都擺脫不了的噩夢。
轟隆一聲雷,伴随着閃電,洞外下起了大雨。
雨點落在地上的聲音沖擊着他的耳膜,巨大的窒息感湧上心口,左臂斷裂的傷處傳來劇烈的疼痛,肩膀曾被黑靴踩在泥濘的雨地裡,毫不留情地重重碾過,匕首割開他脊背的皮肉,刃尖紮進去挖探,從血肉模糊的傷口中剜出了神骨。
在他疼得意識混沌之際,匕首挑起他的下颌,問他,到底是愛記得久,還是痛苦記得久。
當然是愛,他想,隻要沈郎還願意愛他,他會忘記一切痛苦。
沈郎确實繼續愛他了,用李尋鷹的殼子,裝作若無其事。
他也可以裝作若無其事,因為李尋鷹說,“我要是喜歡一個人,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傷害他,世上傻缺那麼多,兩個人能看對眼本就難能可貴,你也要擦亮眼睛,會傷害你的,不是你的愛人。”
可李尋鷹會在山崖邊毫無征兆地把他推下去,再飛身而來接住他,關切地問他有沒有傷。
會讓他深入滿是毒蟲的泥潭撿拾兵器,在他被毒蟲蟄得僵在潭中之時将他救出。
會在雨天故意讓他等在門外,任那場可怕的噩夢在他腦中滋長,再把他帶進屋裡,擦幹他的頭發,抹淨他的淚。
總是這樣,讓他傷心,又讓他眷戀。
這就是沈郎愛他的方式,淩無朝一早就知道,也說服了自己接受,可當親眼看到李尋鷹身上的神骨,他還是不受控制地難過。
他好像很不懂事,藏不住這樣的壞情緒,所以沈郎才會一次又一次離他而去。
魂海内,黑色小人驚醒,被一陣又一陣情緒化作的浪潮席卷着上下翻滾,那些浪潮把他揉圓搓扁,見縫插針地侵入他的身體,與他的神魂纏繞到一起。
他共享了淩無朝的情緒,心口酸酸的,眼眶熱熱的,好恨他,好想他,他要是現在來抱抱我,我什麼都不怪他。
酸澀的、絕望的、痛苦的、懷念的……
作為《魔皇》的忠實讀者,這種情緒的文字描述版本沈越冥再熟悉不過。
這蠢小子,戀愛腦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