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和光扶着老人上了樓,等到了樓上書房裡,他轉頭關門後,看着老人不坐在往日經常看書的單人沙發上,而是選擇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就反應過來,姥爺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畢竟這樣的流程,前世也是走了一遭,隻是不同這次,上次的姥爺已經腿腳不方便,放下幾十年養成的驕傲,服老的和普通老頭一樣,随手拄着個實木拐棍。
重來一次,不想老人費神如何開口,易和光索性走在桌子前,先姥爺一步,如彙報工作項目一樣,先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最後再點明自己那全身都是心眼的父親,是如何踩着他為自己所謂的大哥謀前程的,再以自己堅決的态度作為本次彙報的收尾。
老人家拿起自己的茶缸杯子,用蓋子撥了撥表面的浮茶,湊在嘴邊喝了一口,才發現這茶水早已涼透了,又蓋上了蓋子,放在桌子上。
外孫說得這些,他并非完全不知,但也沒有知道得如此透徹。
一方面是顧及兩家人的情面,出于信任,才會覺得事情原沒有現實所展示出來這般嚴重。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兩家血脈凝成的孩子,自己這個做外家的,總還是要有眼色地退一步,總不能斷了孩子與父輩之間的情誼。
可他萬萬沒想到,以己度人,卻換不來相應的回報,反而将這份情誼當成了糊弄他們的幌子,遮蓋他們醜惡的遮羞布。
這事實聽在耳朵裡,落在這心口上,可真如剛剛的茶水一般,一路透心涼到肚子裡去。
自己姥爺這皺眉不言語的樣子,也都在易和光的意料之中。
沒辦法呀,他姥爺是重情義的人。家裡人這樣的遭遇肯定是心裡疼着的,可頭腦裡還是大局為重,這也是易和光前世不主動向外家尋求幫助的原因。
在姥爺的思想裡,若隻是因為子女兒孫這樣的小家思想矛盾,是完全不足以讓兩家人反目成仇的。
更别說易和光的親爺爺也是戎馬一生、為國效力,好不容易現在不打仗了、局勢也穩定了,才享了幾天清福,怎麼能在這時貿然拿出證據對簿公堂呢。
一方面是害怕傷了兩家自困難時期結下的情誼,那可真是同甘共苦過,早都算不清楚是哪家付出的更多些了。
而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當下的時局,安穩就是最好的消息了,最害怕這些事被有心之人聽到,當做攻讦的利器。若真到了那時候,受損的可不是他們兩個小家了,大局都可能因為這點小水花,重新洗牌從而攪動局勢。
可他性子烈,跟易輝他們挑明鬧開後肯定是斷的幹幹淨淨,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做不到不計前嫌,若無其事地做一對平常父子。
所以這件事,不适合牽扯到外家,以他自己個人立場出頭解決才是最優解,大不了被人說一句混小子,也僅被人劃分為臭小子跟他爹鬧翻了,在外闖蕩去了。
看着姥爺也是沉默許久,易和光就踩着時機開口:“姥爺,他若真的隻是為自個大兒子謀個前程,方法可多着呢,犯不着要踩着我上位。您覺得他非要将我拉下來,留在身邊當個擺件,是為何呢?
可不就害怕我翅膀硬了,有機會跟他們對峙嗎?”
更是害怕養出他這個禍患來,不親他們易家,反倒幫扶起外家來。
易和光沒忍心将話點得這麼透徹,直接刺痛姥爺的心,但說到這個份上,老人自己也能悟出來。
明顯感覺自己說完這話後,姥爺周身的氣場變了,良久之後就看着他姥爺痛拍桌子,長籲短歎着。
“怪我,怪我和你姥沒給你媽和三個姨生下個兄弟來啊,怪我沒把你媽勸住,讓她背井離鄉外嫁去了。這沒兄弟撐腰,可不就是什麼委屈都是自己受嘛!
怪我,怪我!”
姥爺這番感歎看上去重男輕女,但易和光心裡知道,把女兒當做接班人來培養的老人,從來都沒有覺得女子不如男,他隻是怨這世道,看不到他的用心,更拒絕承認幾位阿姨以及自己母親的存在,就等着吃絕戶的态度。
本身他們就代表着偏見,理所應當将自己淺薄的觀點當做俗世裡的規則,你說女兒當家又如何,他們本身就有否定的傲慢,你說得天花亂墜又如何,還不是隻有他們說得對。
不僅自己扯着裹屍布當大旗,還要砸了不同聲音的攤子,獨裁着讓世界隻聽到他們的言語。
易和光在老人的連連歎氣聲中,堅定地說:“姥爺,我想去下鄉。客觀現實下的形式确實不好,萬一那家人哪天走漏了風聲,我好歹還能在鄉下躲躲風頭,況且我下鄉的地方,您老人家也熟悉,這已經是當下最穩妥的選擇了。”
“可你有着這樣的才華,正值大好青春的優秀年輕人,就算走不了從軍的路,你也可以在姥爺的介紹下進機關工廠呀。
雖然進去同樣是從基層做起,但憑你的能耐,姥爺不相信會一輩子當個無名小兵的,你說你有這這樣的心性和頭腦,怎麼甘心窩在地裡當個刨食的呢?”
易和光的姥爺怎麼也想不明白,也更不甘心,自己如此優秀的外孫就這樣明珠蒙了塵呀。
“況且,這是一兩年的時間嗎?你都不知道這浪潮何時過去,下鄉容易回城難,等你日後後悔了,想回頭可比現在難多了。
讓你在這不知期限的時光裡消磨自己最寶貴的青春,你讓你姥爺怎麼同意得了啊。就算姥爺剜着心答應了,這日後到了地下,怎麼有臉去見你媽呢,她可就你這一個孩子呀。”
是,站在時局當中,沒有人能洞穿時光看到這時代的浪潮何時落下帷幕。
可重頭來過的易和光知道,所以才如此執着。
易和光走近姥爺,半蹲在老人的椅旁,眼含堅定:“爺爺,就讓我去吧。我不能一輩子活在長輩的擁護之下,更不能一輩子呆在象牙塔上,隻看到大環境讓我觑見的一方天地。
人脫離土地與勞動太久,就會讓獲得視為習以為常。脫離人民與基層太久,就會将苦難視為無物。我們的先輩與開路者,也是這樣一步一個腳印,從土地中走出來的。我吃的苦,遠遠比不上他們,既然他們能做到更多,我又何嘗不能試試呢,我還這麼年輕。”
“就算下鄉後,不如我意,我也就認了。人生起伏無數,若是命運既定我走到這處,便是低谷。我也能在廣袤的土地上,日夜學習積累經驗,存蓄着力氣,就為日後該出頭時,全力一擊。”
看着眼前即使是蹲下來,也能與他近乎平視的壯小夥,姥爺還有什麼不懂。
這般堅定的模樣,就像他母親當年在自己面前說認定一人不放棄。
他妥協過一次,自然也會妥協第二次。
“你小子可真是頭倔驢,跟你媽一樣倔,自己心裡拿定了主意,别人就是把嘴說破也不管用。”
姥爺看着年前的年輕人,心酸之中又更多是欣慰,有這能屈能伸的心态,也不害怕這孩子吃了虧、受了委屈,走到哪兒都能周轉着開。
擡手連拍好幾下易和光的臂膀,而後長出一口氣:“行了,去吧,走之前讓你姥帶你去逛逛供銷社,多備點東西,現在的溝窯鄉也艱難得很,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剛好易和光要下鄉的地方,和大表哥所工作的縣城是同一個地方,去的路上可以被大表哥開着車捎帶着過去,姥姥一看這交通工具與幫手都就位了,置辦東西時也不顧及了,進了供銷社就放開手地買,弄得供銷社裡的職工以為家裡有人結婚辦喜事呢,推薦的全是小年輕結婚時喜歡的俏頭貨。
最後,易和光就帶着一車物資坐上了表哥的小轎車,東西多到後排座都堆滿了,易和光坐在前排副駕駛上還懷裡抱了三個紅色搪瓷盆,腳下放着兩個大紅暖壺。
喜慶的,真像是準女婿去嶽家下聘去呢。
樂得大表哥陸垚邊開車邊打趣着:“哎呦,不是我說,給你胸前系個紅綢大花,可不就是新郎官了嘛。不過我還真不知道,姥姥給你準備了這麼多婚床棉被子,生害怕你娶不到媳婦一樣。
和光,不是大哥說你,你要是這幾年不往家裡領回來個媳婦,可就真對不起姥姥親手縫的大棉被了。”
“行了,别打趣我了,還是想想自己啥時候要孩子吧。你别以為我沒看見,那放被子的旁邊櫃子裡,全是姥姥讨來的舊棉布衣服改成的尿布,你覺得那是給我準備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