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男人!
原本嚴一檸對于陌生人口中所說出來的話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什麼小夥子、俊小夥之類的,他還以為是什麼方言呢。
可這男人一出口,再迷糊的小哥兒也瞬間機靈起來,嚴一檸立刻睜大眼睛,瞬間支楞起來,鯉魚打挺樣從床上彈起來,舌頭也不打結了。
“怎麼能讓男人幫我換衣服呢!我可是小哥兒啊!那豈不是讓人家,把我給看光!”
眼看着話說到最後,把嚴一檸委屈到小哭腔又飄出來了,可等他徹底看清周圍環境的一切時,原本理直氣壯的小哥兒不由得,将聲音壓在屁股底下了,越來越咩氣。
這簡單的小房間裡,牆上挂着的紙樣上是熟悉的中文,自己的床位是在房間角落裡,旁邊和對面還擺着三張鐵架床,上面鋪着簡潔質樸的床品。
而自己床側另外一邊的牆邊角落裡豎着一個開放式大木櫃,上面擺着些透明瓶瓶罐罐裝着各式小藥片,而櫃子旁邊則是一張木色小桌子,上面放這些碘酒和其他簡單醫療機械。
一切都那麼正常、符合嚴一檸認知中的醫院,可這一切卻恰恰不可能出現在自己外派學習的國外。
此刻嚴一檸就像灌了一肚子涼茶一樣,從心底裡泛起來的涼氣,剛才被男人看光的怒氣,都被這一瓢水給澆滅,啞火了。
最關鍵的是,眼前人明明也是黑頭發黃皮膚,地地道道老鄉模樣。可面前人的妝發外貌,卻讓嚴一檸心底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
面前的人外貌形似小哥兒,可眉間卻沒有紅痣。
說她是個男人,但多多少少有些别扭,嚴一檸心裡有些不相信,更别說她腦袋邊梳着兩條麻花辮,怪好看的,是一種陌生的美感。穿着白大褂的細條模樣,跟那些臭男人比起來,好看了不少呢。
就在嚴一檸心底裡瞎琢磨時,就聽面前的人,沒忍住笑意撲哧一下:“你這小夥子可真有意思,這男人不給你換,難道讓我們鄉衛生院裡的大姑娘給你換嗎,你這不就是耍流氓嘛!再說,你自己都承認你是小哥了,這小哥還不是男的嘛,你這小年輕丢水裡傻了吧。”
嚴一檸還沒反應過來這話裡的姑娘又是何物時,就被面前人的強盜邏輯給弄蒙了,可憐的檸檸忍住頭疼,張着嘴巴喃喃道。
“這小哥兒就是小哥兒呀,他怎麼能是男人呢?根本就不一樣呀!”
明明就是婦孺皆知的常識,嚴一檸認真辯解起來,倒也是無從開口,隻能一遍遍地駁斥着問題。
可面前人依舊困惑後夾雜着笑意,一副他睡懵了的姿态,讓原本内心堅定地嚴一檸有些搞不清楚狀況,重複着自己的困惑:“你沒有聽說過小哥兒嗎?小哥兒是會生孩子的呀,這能生孩子的人,怎麼會是男人呢?”
原本負責照顧嚴一檸的小護士還秉持着職業操守,在患者面前隻是淺笑,可這一番驚天動地的言語一出,惹得小護士繃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從未想過下鄉來的知青能夠無知到如此地步。
原本她樂呵一會也就完事了,可沒料到眼前的小夥子居然露出十分不理解的神情,她索性就将人當做剛落地的小娃娃科普起來。
“小同志呀,你可不能生孩子的,不知道你家裡人咋給你教的,還是你這腦袋進了水沒有緩過來。但你口中的小哥兒呀、男人呀确實是生不了孩子的,咱們可都是女人懷胎生孩子呢,靠得就是肚子裡有子宮這個器官,你們男人可是沒有的,單就我們婦女有,現在你明白了嗎?”
眼瞅着這簡單的信息量就将小知青弄得雲裡霧裡的,小護士也沒在意,隻是扶着人躺好,自己給蓋好了被子。
“你呢,就先在這裡躺着,我呢,去找大夫過來給你看看。”
方才的姑娘一詞嚴一檸都沒弄清楚,現在又多了女人和子宮,徹底讓他的小腦瓜歇菜了。
檸檸原本想喊住小護士多問問,但,最後也隻是張了張嘴,自己乖順地窩在床鋪裡了,就像小獸被投放在陌生的環境中,卻依舊逃避現實躲回了最初的小紙箱。
縱使他再不想承認,但嚴一檸清楚地知道,自己公派學習的城市隻有本國的公立醫院,斷不可能出現國人開設的診所。
而他不可能被運送回國,而國内更不可能出現如此形象地人,又突然冒出這麼多陌生字眼來。
嚴一檸将被子拉高将自己整個人包裹起來,在床褥之間惶惶不安抹着淚,一想到自己入水前後截然不同的場景,檸檸心裡面也不曉得自己現在身處何處,總不能是被國外間諜抓起來,做人類行為實驗了吧。
被自己心裡亂想出來的猜測給吓到,嚴一檸也不糾結那幾個詞語是什麼意思了,蒙住頭,就在被窩裡抽泣,越加稀薄的空氣倒是讓他的腦袋昏脹起來,暫時忘記了疼痛。
剛當上縮頭烏龜的嚴一檸,就聽見門外的小護士向别人彙報的聲音:“楊大夫,你快來看看,那位落水的小知青醒來了。人到現在還不大清醒,明知道自己是個男孩子,卻非說自己能生孩子,總不能像村裡人說的,是中邪了吧。”
探出小腦袋偷聽的嚴一檸,豎着的小耳朵,清清楚楚地聽見别人說自己中邪了,還在心裡委屈,可下一秒筆敲擊的聲音清楚地落在走廊上,聲音雖不大,但勝在清脆而戛然而止。
而後聽不見任何聲音的嚴一檸,心裡直打鼓,也不再床上多呆,起身提着小藥瓶,光着腳丫子,悄咪咪地來到門口準備偷聽收集信息。
偷偷往外瞄,就看着背對自己的醫生和正在抿着唇角的小護士,抿嘴顯然是說錯了什麼話,就在嚴一檸好奇什麼話說錯時,就聽見小護士壓低嗓音朝着大夫解釋着。
“楊大夫,我沒想說那些,你知道我不敢的。還不是村裡人把人送過來時,瞎說這小同志是不是水鬼上了身,咬着救命恩人的手不放,說可别是河裡早些年鎮壓的惡鬼,上來讨災來着,我才聽個新鮮進了腦子,現在才沒留神地順口說出來。”
“看看看,你還說!我看你是沒吃到苦頭不以為然呢,你知不知道這話會害死你的!
人家能說是為啥,還不是仗着自己是村中的大姓,周圍都是五服以内的同族,誰犯得着去舉報。你呢?你和我是嗎?就憑你我領的公家的工資,多少雙眼睛盯着呢,你還不小心。”
原本以為兩人會讨論自己的病情,卻沒想到話題走向奇怪的方向,嚴一檸光着腳有些冷,更害怕被人發現,所以聽着不是自己想要了解的信息,就轉頭重新溜回床上。
重新用被褥将自己包裹住,汲取安全感的同時,嚴一檸也在心中分析着信息。
相似的語言環境卻配套不同的人文環境架構,否定了小哥兒的存在,卻樹立起相同身份職責的人物模闆,嚴一檸也說不清楚自己是期待隻是一場心理實驗還是排斥,隻是心底裡有道聲音不斷打斷着他的思緒。
這一切都太荒謬,若這一切真的僅僅是場人類行為學實驗,那從所獲得的信息當中,孕育生命的角色必然存在人體改造,這樣他所處的局面隻會更糟糕。
繁瑣而荒誕的推測讓原本頭疼欲裂的嚴一檸,弄得更加不适,最後沒抗住困意,昏睡在包裹着自己的床褥之中。
這一次的昏睡,他沒有再次開啟全知視角,隻是任由着意識迷迷蒙蒙,散落在肢體上,随着軀幹陷進沉睡中。
中間有段時間因為周圍太多吵鬧,自己耳邊像是有幾百張嘴不停地叫嚣,讓原本無意識的嚴一檸清醒片刻,可剛睜眼,幻視當中的房頂就不斷扭曲壓低着,像海面襲來的浪潮奔湧而來,最後讓嚴一檸卷入其中。
如浮萍一樣的嚴一檸恐慌不已,想要在浪潮中抓住什麼救命稻草,可最後隻能捏着被角胡喊着。
這可把易和光給吓壞了,原本他還用酒精棉不斷擦拭着檸檸的手心、脖頸試圖降溫,可沒成想兄弟發燒燒糊塗了,亂喊亂叫起來。
早些年醫療條件不好、救治不及時,很容易高熱不退而導緻抽風,燒退不下去可是很吓人的,燒傻、燒成癫痫都是常有的事,一看自己兄弟剛見面就要落到這個地步,易和光就算見過諸多大世面,此時抱着懷中的人都忍不住手抖。
“大夫,衛生院裡還有沒有藥啊,快給我兄弟用上呀!這燒怎麼也退不下去,照這樣燒下去,就算是鐵人也扛不住,更别說常年待在學校的學生了,你看看現在,都開始說胡話了。”
快要燒成軟面條的嚴一檸,此時被易和光攬在懷裡,浮萍般遊走的心發着死命的狠勁,抓着肌肉緊實的胳膊就跟抓住水面上飄來的樹幹,嚴一檸迷糊中為了不讓自己被這浪濤吞沒,隻能費勁地攀爬着,一路奮勇高歌,來到枝幹最高端,将自己的下巴支在高點上。
費了半天勁,最後将自己的小腦瓜窩在易和光的頸窩裡,也算是放心了,這浪再大也打不到爬到樹冠上的他了,嚴一檸這時才歪着腦袋打量着周圍的浪潮,結果迷惘的小眼睛裡,這些彙聚成浪潮的居然不是水,而是千千萬萬本書籍。
燒迷糊的人沒有常識,任憑幻象成真,留下一句昏昏沉沉的感慨。
“媽呀,好多書呀,我居然能被書給淹死,真厲害。”
這胡話說出來,可不就印證了易和光的話,讓他内心更加煎熬,在床上坐不住,直接抱起自家兄弟,急得在地上轉圈圈。
“還能有什麼辦法,退燒針也打了,可就是退不下去呀。再來一針,說不好要出大問題呢,現在隻能靠酒精降溫,要不我再給你拿兩瓶,直接在胸口上擦?”
“可問題就是擦酒精也不見好呀,眼瞅着兩瓶都擦完了,人卻越來越燒了。大夫你也知道,這酒精擦多了容易脫水,本來就燒得厲害,脫水快。”
這邊楊大夫還沒說完,易和光就忍不住打斷,雖然他已經努力地平複情緒,可說出的話依舊帶有燥意。
兩邊人都說得有理,眼看着自己管的人不大好了,一旁圍着的曹隊長,忍不住開口央求:“楊大夫,你這給個準話,人是不是熬不住了,你給個話,我們好送縣醫院裡去呀,這可是我們大隊新來的娃子,千萬不能出問題呀。”
不是鄉衛生院的醫生不着急,可着急治不了病呀,這裡本來離縣城有些距離,就算趕着牛車也得半天走,與其花費時間在路上,不如留在鄉衛生院留院觀察,至少也要等到燒退了再去呀。
楊大夫無奈道:“這高熱不退,八成就是體内炎症鬧的,現在隻能等着燒退了再說下一步。你們要是有拖拉機拉着去縣城,那就去吧,不然還是留在這裡退燒吧,至少還有我們看着,總不至于在路上颠簸出意外,曹隊長你們自己決定。”
“那行,我們走。”
易和光是等不住了,一聽可行,再加上本來就開着車來的,直接抱着嚴一檸往外跑。
騰空的身體、漂浮的意識,嚴一檸窩在寬厚的胸懷中依稀聽到有人在後面喊着:酒精!把酒精帶上,路上救救急!
可這些嚴一檸都不在意,他隻是靜靜地靠着,感受着身體一側的熱源,聽着規律的心跳聲,讓意識略過幻象中的綠色田野。
這田地好綠呀,比他見過的任何田野都顯得生機勃勃呢,來年一準是個豐收年,嚴一檸昏昏沉沉中感歎着,随後便在易和光的懷抱中徹底昏過去。
嚴一檸閉上眼睛涵養着靈魂,卻不曉得自己現在半死不活的狀态,快要急死周圍一群人了,在易和光一聲聲的催促中,陸垚将小轎車開出越野吉普車的風範,揚起路上一溜煙的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