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趕慢趕總算是把人送到了縣醫院,一陣兵荒馬亂之後,被幾人團團圍住的嚴一檸總算是打上了抗生素的吊瓶,開始退燒了,衆人才放心下來,松口氣在一旁緩着。
看着兄弟因為高熱脫水而幹癟的唇瓣,易和光就心疼得緊,尤其嚴一檸現在一副娃娃臉的姿态,更顯得蔫了吧唧的。
雖然他嘴上一直嫌棄老狐狸,一副見不得他的模樣。可打心底裡還是盼着兄弟好的,尤其現在重回時光,見到這小狐狸崽崽落水後的慘樣,心裡更不是滋味,就跟自家從小精心細養的小狗崽掉進臭水溝一樣,又是好氣又是心疼的。
想着,易和光就放下手中降溫的濕棉花,起身想去屋外,向護士們借碗水來。
路過一旁的長條闆凳,驚動原本打着瞌睡的陸垚,擡頭看是自己表弟要出去,便打着哈欠開口問:“和光,幹啥去?”
“想去要點開水來,嘴都幹裂了。”
雖然易和光沒有指名道姓的水,陸垚也曉得這是給誰要得,站起身來感歎:“你小子,倒是貼心,真是好人當到底呀。行了,你坐着吧,我去車裡将姥給你買的暖瓶和缸子給拿過來,順路去醫院鍋爐房裡打壺水。”
眼看着陸垚說完又是一哈欠,易和光不太确定:“你真要去?不再緩會?”
這一問可把陸垚給逗笑了,連忙拍拍自家兄弟的肩頭,指着床上的人調侃着:“還是我去吧,不然床上這位小兄弟萬一醒了,擡眼一看床邊的人是我,錯認救命恩人怎麼辦?所以說,你還是守着人吧。”
易和光心想也是,就重新坐下繼續用棉花給嚴一檸擦着耳後和手心,他倒不是在乎嚴一檸醒來第一眼看到誰的問題,他隻是覺得誰伺候他兄弟都比不上自己細心。
小狐狸崽崽都如此虛弱了,他隻想讓他更好受些。
陸垚打回來水後,還從縣醫院的食堂裡借了一隻鐵勺子,将這些家當全都放在病床旁的小櫃子上,瞅着易和光拿着暖瓶就往缸子裡倒開水,還不忘燙燙小鐵勺的細緻模樣,就忍不住咋舌。
“我剛去食堂瞅了眼,廚子已經走了,就剩下一夥計留下來值班。飯是一點沒有,剩下些住院陪護家屬在那借竈熱飯呢,我尋思這會外頭的國營飯店也關了,要不回家讓你嫂子熱些飯,哥給你帶來,你好墊墊肚子。總不能學雷鋒做好事,一天不吃飯呀。”
易和光晃着杯子裡的熱水,加速降溫着,聽表哥這麼一說,才發覺自己也快一天水米沒打牙,但心裡惦記着嚴一檸的安危,倒是沒有多少胃口,看了眼在一旁病床上躺着休息的曹隊長。
對表哥說:“那就麻煩我嫂子了,這都到你家附近下鄉了,還沒來得及拜訪表嫂,倒是先麻煩上了,實在是不好意思,如果家裡有現成的幹糧,就直接拿過來吧,我倒是不餓,就是難為曹隊長了。”
“瞧你說的啥話呀,是自家兄弟就别說虛話,該吃吃該喝喝,回頭記得來家裡看看我們就行,你這臭小子,就會跟人見外,再說這種啥話,别怪你哥翻臉不認人哦!”
說這吓唬人的話時,陸垚原本想用胳膊箍着表弟的脖子,以示威嚴,但看了眼這毛頭小子忙前忙後的憔悴模樣,最後也沒忍心下毒手,隻是擡手錘了一下易和光的肩頭。
轉身走人路過的時候,看了眼旁邊床的曹隊長,邊走邊對身邊的易和光感歎:“大隊長人是不錯,這下鄉的地方也壞不到哪去,你小子會挑地方呀。就可憐這老漢,剛坐上車還高高興興的,結果叫咱倆這一路開着車連掄帶甩的,在車上暈車着臉都憋青了,下車就是一陣吐,我估計以後坐車都有陰影了。 ”
易和光一路上眼裡就隻有懷中的嚴一檸,此刻聽表哥叙述才曉得,有些驚訝:“是嗎?那趕明大隊長回去前,咱們去國營飯店吃點,犒勞犒勞這位叔,等吃完飯,你再把他和我的東西捎回大隊去,這次表哥你可開慢些。”
“行啊,那咱們明早去吃羊肉湯面吧,那國營飯店的油潑辣子一澆,一碗熱湯下肚,整個人都就舒坦了。隻要你請我吃,哥保證把人安安穩穩地送妥。”
說起國營飯店,經常在縣裡奔走的陸垚可對裡面的招牌菜一點不馬虎,周幾的特色菜可是牢牢記在腦子裡呢。
眼瞅着快到醫院門口了,陸垚還不忘囑咐着:“對了,剛剛那小鐵勺還是你哥我從醫院食堂借的,押了我兩分錢呢,等會我就從家裡帶了碗筷,明早你記得去食堂退了去,兩分錢都能買一張鍋盔了,那食堂的小夥計可真會做生意。”
兩毛一碗的羊湯面舍得吃,兩分錢的押金舍不得,果然是勤儉持家的好男人表哥呀,易和光趕忙點頭:“曉得了,那你慢點開,記得把車燈打開,眼瞅着天黑了。”
這邊曹德宏躺在醫院的鐵架床上,睡了一覺舒坦覺,被人叫醒時還摸着床鋪感歎着,家裡的炕咋這麼舒服,難道是家裡老婆子給炕面多鋪了一層褥子嗎?
等到鼻尖底下飯香味飄來時,曹隊長才清醒過來,看着自己手中捧着一碗白米飯,這估摸是自己半睡半醒時接過來的。
碗中的白米飯雖然摻着些紅薯塊與小米,但這也讓莊稼人眼熱、稀罕得不得了,更别說上面還有一筷頭的炒菜呢。
這讓餓了半天的曹德宏也忍不住咽口水,雖然手裡拿着筷子,但仍舊有些局促。
看得出大隊長的不自在,陸垚趕忙招呼人吃飯,還将一旁櫃子上的飯盒挪進了些:“曹隊長,這飯菜還多着呢,你趕緊吃吧,都是自己家裡做的,你嘗嘗味。”
人家都再三招呼了,曹德宏也不好再扭捏,對着碗邊就開始扒飯,這年頭的飯菜味道都是其次,隻要肯放油,那都是香的。
曹隊長原本想先吃一口再開口,可沒忍住飯香,又扒拉了半碗,才解了肚中的焦灼感。
“同志一直顧不上問,你是?”
一開始曹德宏隻以為這人是順路過來送人下鄉的,也沒多問,現在一看應該是新下鄉知青的家裡人。
“我是陸垚,這是我表弟易和光,他是要去你們大隊下鄉的知青,我是過來送送人的。”
“哦,我說呢,看你是住在咱們縣裡嗎?在哪上班呢?”
房裡總共四個人,其中兩個人還自成一體,曹隊長也隻能和面前的年輕人邊吃飯邊聊聊天。
“縣民兵連的,我經常隻在縣裡活動,所以曹隊長可能不認得我,不過咱們鄉公社民兵連的同事們,應該認得我的。”
陸垚回答着,還不忘推着飯盒,讓曹隊長多夾點菜:“叔,你多吃點菜,别幹吃飯了,這菜還有大半缸子呢。我那呆頭兄弟,就跟雷鋒同志一樣,病人不醒過來,就吃不下飯。你多吃點,可别讓這些好飯菜變剩飯了。”
兩個人倒是談天說地熟絡起來,說今年的天氣,說今年的糧食長勢。而被忽略在一邊的易和光倒也不在意,隻是一心照看着病号,想着怎麼将勺子裡的麥乳精給喂進嚴一檸的嘴裡。
吃飽飯後的曹德宏,端着手中的缸子就要去水房裡打水洗碗筷,走到半路又折回往醫院大廳走,晚間的大廳隻留下一盞值班窗口的燈亮着。
曹隊長将碗筷放在長條凳子上,自己則摸摸身上的兜兜,翻找了半天,最後連鞋子裡的錢都倒出來後,才攏共湊了六毛七。
這六毛七也不小了,都是家裡人給他這個做大隊長裝點出的門面,平日裡有事還能去國營飯店裡吃一頓好酒菜呢。
可當下,這六毛七太少了,曹德宏手裡攥着錢忍不住發愁,這點錢哪裡夠看病呀,連針青黴素都不夠,更别說住院的錢了。
真是一分錢難道英雄漢呀,曹德宏穿上鞋子抹把臉,來到值班窗口前,對着裡面的職工笑着說好話。
“同志,同志你好,我是咱們窯溝公社曹窪二大隊的大隊長。今天我們大隊的知青落了水,我們着急送過來結果沒帶夠錢呀,就想着咱們縣醫院能賒賬嗎?不拿個人名義賒,用曹窪二大隊的名義記上,你看行嗎?”
“記在大隊頭上嗎?那我先幫你看看多少錢,具體能不能行,得要明天早上看我們主任意思呢,一般情況下,我們主任都好說話呢,更别說用大隊名義賒賬了。”
窗口的職工拿過一旁紙質計費單,翻頁查看着:“曹窪的,對吧。”
“是是是,曹窪二大隊的嚴一甯。謝謝同志了,麻煩你看一眼,明早我就去主任那寫欠條。”
“曹窪、曹窪。在這,總共七塊二毛三。不過,”窗口職工抽出一張計費條,核對着上面的存根:“這錢已經交清了吧,你當大隊長的沒交,說不定是其他人幫忙墊付了,要不你先去問問。”
“七塊二毛三全交了呀!”曹德宏還有些吃驚,随後又想起來什麼,連忙回答着:“那行,我曉得了,麻煩你了同志,你接着忙。”
這七塊二毛三,說拿出來就拿出來,除了今天新來的知青,曹隊長是想不到其他人了。
端着碗筷快步來到病房前,看着易和光旁邊的碗筷依舊整整齊齊地放着,連蓋子都沒打開,曹德宏就曉得這孩子八成還餓着呢,可他卻還細心地給病人喂着水呢。
看得曹德宏心窩裡面熱乎乎,走近仔細一看,喂着的水居然是麥乳精這種稀罕玩意,讓曹德宏忍不住感慨,這年頭果然還是好人多,還讓這等好心人分配到他們大隊裡當知青,屬實是撿到寶了。
曹隊長走到床邊拍拍易和光的肩頭,等人回過頭,便說:“小兄弟呀,叔最開始隻以為你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呢,可沒想到你如此大德呀,不但救人在先,還一路上幫忙墊付藥錢了。等後面我一定給你上報到鄉公社裡,就算公社裡不給你獎勵,我也會在咱們大隊裡給你評個五好。”
沒想到曹隊長如此鄭重,易和光放下手中的東西,和曹隊長握手:“曹隊長,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您也不用客氣。一直沒對你們說,其實我和一甯原先就見過,算是有個朋友的緣分在,所以幫他是我份内的事,不用過多獎勵的。”
“那不行,一碼事歸一碼,咱們各算各的。你和嚴一甯有眼緣落個朋友緣分算是你們自己的私事,就沖你這次這麼幫他,也算是恩人了,後面叔做主,讓他認你做幹兄弟。
但是公事上,你是咱們大隊做好事的知青,這一定要上報上去,這是給咱們大隊掙光榮呢。”
曹德宏雖然嘴上沒多誇獎,但是心裡已經對易和光刮目相看了,這些年一分錢難道英雄漢,再親的兄弟都能為了錢幹仗呢,人家能在危難時伸出一把手也是個好的。
就算是人家不缺錢,這錢當灑灑水一樣,但至少人家爽快地拿出來救人了呀,這難道不是心善人嗎?早先那些地主也有錢,腰包裡全是銀元子,咋沒見着人家天天拿出來救濟人看病呢?
“不過話也說回來,眼瞅着嚴一甯這次病得這麼厲害,聽大夫說搞不好就發展成肺炎了,估計回大隊裡還要休養一段時間呢,這段時間的工分怕是拿不到了。你幫忙墊付的藥錢,這小子怕是一時間拿不出來,沒得錢還你。
原本叔想着用大隊名義先墊上,讓這孩子後面用工分還,可沒想到你有大義,先給墊上了。所以我的意思呢,要麼就讓這娃子後面拿工分還錢來給你還錢,他日後每個月一半的工分抵給你,一直還到把錢結幹淨。而另外一半留給娃吃飯,畢竟活人還要吃飯呢,總要留點糧食讓娃子填飽個肚子。
就看你願意着嗎?要是不行,咱們還可以再商量。”
“這有什麼不願意呢,我還要謝謝大隊長呢,幫我認了個小兄弟。原本我還心想着下鄉後沒有熟人陪着我,現在好了,我還平白多了個兄弟呢。”
易和光原本就在思考,怎樣才能自然地把熟人都安排在一塊住下,現在好了,心煩時就有人遞台階讓他下呢。
“既然叔你都開口了,我也不跟叔繞彎子。我的意思呢,既然都是我兄弟了,那就更不好意思問生病的兄弟催着要錢了。這工分反正都是分糧的時候算着呢,還不如讓他留在手裡,這樣還能多吃二兩白米飯養身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