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錢,我也不急着要,就等他吃飽飯後,有了餘錢,再慢慢還吧。”
曹德宏原先就覺得這人有大義,但沒想到這人居然如此大氣,現在聽着還能說什麼,連忙拍着小夥子的肩頭豎着大拇指。
“行!你是個好後生,有義氣!别的不說,日後在咱們大隊裡有啥麻煩事,你直說,叔認你這個好後生,一定會給你辦個妥當。”
“叔,有你這句話,我就高興,這比啥獎都讓我開心。不過,叔你也說了,嚴一甯這病需要多挂幾天針,那就得多住幾天,總不能現在拿着藥回去了,等後面嚴重發展成肺炎吧。而現在,他身邊就我這麼一個兄弟看着,我也離不開,原本今天就要去大隊裡報道呢,恐怕又得拖後幾天了。”
“先不說這事。”
易和光看着兩人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氣氛也到位了,他也沒打算将自己心裡的話藏着掖着。
“就單論嚴一檸回去後,怕也是要休養大半月,幹不成活,拿不了工分。雖然新下鄉的知青有補貼糧,但那些又能吃多久呢,到時候我們住在知青點裡,難免會被人埋怨,休養不到位。更别說嚴一甯還一身病氣,這要是過給了别人,那可真是說不清了。”
“那你的意思呢?”
曹德宏知道這人開口了,肯定有後話,他一時不敢應承,隻能等人把話說完。
“我的意思呢,是想看看咱們大隊有沒有閑置的房屋典給我們倆,畢竟早些年條件艱苦時咱們大隊住窯洞的多,現在有些人舍了窯洞住平房了,總有空出來的窯洞。這樣我和嚴一甯住在外頭的窯洞裡,不跟知青點一個竈頭,這樣分下來的補貼糧就我們自己吃,就算不夠,我們另外想辦法就是。這樣也能讓嚴一甯心情愉悅,安心養病着。”
這一番話說出來,可是句句砸在曹大隊長的心窩裡,也不曉得易和光是有意說之,還是無心之舉,這一番言辭可是句句解了曹德宏的心病呀。
剛下鄉那會呀,每位知青剛來的第一年都是吃着國家的補貼糧,可是随着之後下鄉人員的增加,這一年的補貼糧變半年,甚至到了現在,又緊巴巴地變成了一季度,剩下的糧食全由大隊裡補貼呢。
而這一季度的糧分下來也隻是毛糧,還得精簡着吃,要是真讓這些半大的小子敞開了肚皮吃,也就剛夠一個月。
都說半大的小子吃窮老子,更别說大隊裡有這麼一群小子,村裡的原住民難免會對這些知青頗有微詞,畢竟這些學生娃幹活沒幹幾天,就要分他們地裡的糧食吃。
尤其現在快要到下一次收獲的時節前,沒了國家的救濟糧,日子就更難熬了,所以村裡人對這次新劃分下來的知青敵對情緒更嚴重了。
都是一個大隊的,他這個做大隊長的也不好幫偏,所以也是很難做呢。
刨過大隊裡村民的意見,這知青點裡也不算消停,新下來的一批知青吃的是補助糧,而老知青則吃着去年收成後分下來的糧食,按理說各有各的數,互不牽扯,但問題恰恰就出在合竈上面了。
這補助糧往往都是陳糧,吃的味道和口感總是要比老知青得來的新糧差一截,合竈就意味着合糧,說到底吃虧的依舊是老知青。但大家都是從新知青過來的,體諒的道理都是懂的,誰也不會在明面上說事,但私底下吃不飽飯時,心裡面總還是存了些埋怨的。
新知青剛報道的頭三個月,是最容易出問題的三個月,也是最容易積仇的三個月。
往年曹隊長都格外注意,可沒成想,在今年這個節骨眼上嚴一檸就落了水,眼下勢必要靜養幾天。
雖說生病休養不幹活是情理之中,可剛下鄉的知青每日幹吃飯不幹活,總是會讓人懷疑當初落水的動機,一天兩天還好,時間長了,總會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議論着,到時候黑的都能說成白的。
更别說,初來乍到的嚴一檸,既沒個相熟的老鄉新知青,又沒和老知青建立深厚的革命感情,每日呆在知青點養病吃白飯,日子短了,大家還能靠着丁點的情誼體諒着。可這日子長了,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摩擦更是在所難免的,畢竟每天分人嘴裡口糧呢。
這年頭,知青點裡住着的都是沒成婚的楞頭小子,這要是半夜關起門來聯合鬧仗着,他這個當大隊長的都一時間收不到消息,可别到最後,這小子病沒養好,又被人欺負得落下什麼病根了。
曹隊長原本有些發愁,心說實在不行了,把嚴一檸領到他家先住一段時間,左右添一張嘴罷了。但萬事最愁開個苗頭,今天他能領嚴一檸回去,明個哪個知青學會了,鬧出毛病就要往他家跑,那他這個大隊長家裡不就成救助站了嘛。
口渴有人遞水,睡覺有人蓋被,他這個老漢為難時,恰恰還有人遞台階呢。
易和光這話一出,瞬間讓大隊長心裡亮堂了,沒想到這小子不但出手救人,還保障後續看護呢。
曹德宏心裡的大石頭落地了,心口舒緩了不說,但也不忘再确認一遍:“小夥子,這事可不是你張嘴說說就可以的,你給老叔交個底,自己到底能不能撐住,少說得有半個月呢。咱不能為了做好事,打腫臉充胖子呀。”
“叔你放心,完全沒有問題。”易和光趕忙說着。
其實這單獨住在外面的事本就在易和光的計劃中,原先他是打算先住在知青點裡當做過渡,後續的日子裡再根據大隊裡的實際情況謀劃着具體可行的計劃。
可着實沒想到,這一天居然來得如此之快,可謂天賜良機呀,居然讓他們借着嚴一檸生病的事達成目标了。
雖然待在知青點裡也不妨事,還能借着同住的機會迅速融入集體中。
但放在易和光身上,總是弊大于利的。
他下鄉也不是純找苦吃的,自己經濟條件富餘,在日常生活中總會是物質豐富的,可财不外露,自己的吃穿用度落在别人眼裡可不就跟個香饽饽一樣。一時間眼紅的、嘴碎的,可不就跟蒼蠅一樣嗡嗡地湊過來麼。
雖然在短時間内,易和光不在意用一些小恩小惠去收買人心。可時間長了,誰知道人心易變、鬥米恩升米仇的,最後又鬧出一堆事來,他可沒時間去處理這些人際糾紛,更不想肉包子打狗,用自己的油水去養活一群創造不出實際價值的虱子們。
“能成,有你這句話,叔明天回去就給尋窯洞去。”既然娃子都說沒問題了,曹德宏也不再阻攔,當場就點頭答應了。
原本易和光心裡還因為嚴一檸生病的事而郁悶,總覺得是不是自己重回時光造成的改變,掀起了蝴蝶的翅膀,讓上輩子從未落過水的嚴一檸,在見到自己的當天就沖了病煞。
現在看見大隊長點頭後,一掃之前的懷疑,隻覺得這不過是得失二字,也不算太差。
“能行,那就麻煩叔了。”
易和光停頓一下,腦筋一轉不忘給兄弟二人多謀劃些:“曹大叔,我和嚴一甯日後就是咱們大隊的人了,戶也就落在咱們大隊裡,要是大隊裡能有啥亮堂房子,你幫我倆多問問,看能不能典下來。這禮錢由人家房主說得算,我一定給到位,隻要人家願意典給我們兄弟倆。
當然,要是沒有了,我們兄弟倆住牛棚也是願意的。”
“哎,看你這個娃娃說的,咋能讓你們這些小知青住牛棚呢,又不是下放人員。再說,就算是下放到咱們村的,都沒有住牛棚裡,都在窯洞裡面住着呢。”
曹隊長一聽還帶給禮金呢,這事可不就跟好辦了,原本點頭答應的事就變成拍着胸膛保證了:“你把心放進肚子裡,這房子的事就算大隊裡沒有條件,叔也能給你創造出條件來,一定給你找個滿意房子。”
兩個解決心頭大煩惱的人,此刻露出最真心的笑容,曹隊長更是手腳麻利地收拾碗筷,重新打包起來方便陸垚拎回家。
等陸垚拎着飯盒被易和光送到門口臨上車時,不忘轉過頭來打趣他:“和光,沒想到幾年不見,悶葫蘆居然變成油嘴葫蘆啦,比我這個天天混在人群中服務人民的小幹事,還要會說話呢。真應該讓姥姥看看你剛才的模樣,還整天擔心你人面冷皮薄說不開話呢,走之前還不忘拉着我給我遞話,讓我到大隊上多幫你說好話呢。”
“姥那是讓你幫我說的虛話,你小子還真信了,大傻蛋。”
易和光雖然嘴上說得不在意,可被自己親人肯定後還是忍不住得意,這可是他幾十年來拉項目練出來的口才呢,能不好嘛,說不好怎麼能發家緻富呢。
說完還不忘拍拍表哥的肩膀,示意他早點上車回家:“快回去吧,天都黑實了,再不回去嫂子就要擔心了。看你走了,我也好回去陪我兄弟去。”
“行吧。”陸垚砸吧着嘴就打開車門坐到駕駛位上,等他發動起油箱後,還是感覺心裡有些不得勁,便伸出頭來問易和光:“不是我說,你小子這态度不對呀。咋的,跟人家小夥子一見如故,這就成兄弟了,比你親表哥都要親呀。”
甚至有些狐疑:“你确定自己是英雄救美,而不是美救英雄?自己上了頭?”
這話說得離譜,讓易和光滿臉無語,趕忙擺手:“走吧,趕緊回家睡覺去,我估計你這腦子是被汽油給熏迷糊了,這一天下來,光會說胡話。”
可陸垚仍覺得不對勁,細數起來:“你就看看那會你泡麥乳精,你表哥我隻是用勺子嘗了一口,你就嫌棄地用開水燙了遍,才給人家小夥子喂着吃。不說這個,就你摟着人家喂食的姿勢,可比你嫂子還細詳,你就說說,這伺候人的姿勢是一次兩次就能學會的嗎?還不是你伺候哪家小姑娘練出來的。”
“你小子才是,大老爺們了喝什麼麥乳精,姥就勻給我一罐,我還得讓嚴一檸省着喝呢,養病期間全靠它了。”
易和光自然聽得出表哥嘴裡的調侃,笑着回怼着:“再說,喂人喝藥的事,我媽走之前我做了多少回了,用得着在小姑娘跟前練嘛,說什麼鬼話呢。”
一聊到易和光早亡的母親,陸垚自知說錯了話,連忙将話頭止住,稀松平常地告别:“那行,我走了,明早再來。”
看着發動起來的車子,易和光連忙讓開路:“小心開,明早記得早些來,不然羊肉湯面都趕不上熱乎的了。”
“沒得問題。”
“記得回家給表嫂說,做得晚飯很好吃,辛苦表嫂啦。”易和光剛說完,就看着小車漸遠,而車窗口有着表哥揮别的手。
等着車輪漸遠,道路又恢複了平靜。這年頭縣城裡的夜晚是最安靜的,既沒有燈紅酒綠,更沒有車水馬輪,路上别說行人的影子了,就連縣醫院門前那一大片棚戶區都顯得靜悄悄的。
易和光一個人擡頭看了會月亮,随即便踢着腳邊的石頭轉身離開了。
母親的身影在他腦海裡早已模糊,數十年前病床前的照顧回憶,也由連貫變為截斷的碎片,他确實想不出當時的細節,說給表哥的話也隻是最為恰當的借口。
被專業家政服務團隊照顧的易和光,也有些好奇,自己為何能面對年少的兄弟自然而然地展開照顧呢,成功人士嫌少内耗,思考過後的易和光很快得出結論,八成就是因為愛犢心切吧。
誰讓他是嚴一檸滿腔慈愛的老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