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已經連續下了三天。
來太垣觀參拜的信衆也減少了許多。
到了下午,香客稀少,道士們索性關閉了太垣觀的大門。
将供奉的香爐拿下,收拾出一張神台,搬上一條長凳,将玄都寶匮裡的香火錢全部倒出來,一一清點裡面的銅錢和碎銀。
鄉下人都是窮人,捐不出多少細銀,不一會兒就清點清楚了。但銅錢價值小量卻大,要數清楚,可不是一項簡單的工程,索性聽着雨聲,下午難熬,倒是一個不錯消磨時間的方法。
這聽着銅錢聲,搖頭晃腦的瘦道士,正是先前去過漁村驅邪的那位,名叫賈士甄,年紀已逾四十,眼睛倒還算明亮,兩頰凹陷得厲害,嘴角兩邊的胡須,則長得像是蟑螂倒垂的觸角。
每數夠100文,他就用根繩子從銅錢中間的小孔穿過,如此也有五六個圓串了。
數累了,串累了的時候,他就伸手從桌上的小碟裡,撚些花生米吃,再看着外面愁人的雨。
這時,太垣觀的大門忽然開了,賈士甄下意識伸出袖子,将胸前的銀錢圍住。
卻見進來的胖道士,是自己的師弟袁大通,才發現是虛驚一場,罵罵咧咧道:“大通,你怎麼不知道敲個門,我還以為是誰呢。”
“回自家的道觀還敲什麼門。”袁大通沒好氣地踏過青石闆來,他一手撐着油紙傘,一手提着師兄要的花雕酒和豬頭肉,走了趟遠路,實在沒有什麼好好說話的心情。
“喏,給你。”把東西往桌上一丢,就去寮房換衣服去了。
賈士甄邊擦着桌子上的水,邊罵蠢貨,又解開草繩,掀開封紙檢查,花雕酒自然是香的。
但,一摸那豬頭肉,便知它在空氣中已經完全失了溫度,頓時臉就垮了下去,“大通!讓你快些回來,快些回來,你怎麼拖了這麼許久的時間,豬頭肉都涼了。”
袁大通一邊身着胖乎乎的手穿衣,一邊頂嘴道,“還不是遇到個大娘,硬是要塞荷包飯給我,求我救她丈夫的命,她也不想想,就這點東西打發叫花子嗎,也配我出面。就這麼折騰來去,耽誤我不少時間。”
“哼!全都是狗屁話。”
袁大通也就不再辯駁,隻是轉了個話題道:“師兄,那新來的呢。”他說的便是許懷清。
“湊熱鬧去了。”賈士甄的話裡透着股冷氣。
但袁大通還沒有聽懂,走出來抽了張長凳,又在他身邊坐下,“什麼熱鬧?”
賈士甄嫌棄地白了他一眼,“不該湊的熱鬧,要命的熱鬧。”
如此一說,袁大通便明白了,不可置信地伸出胖乎乎的食指在空中,點個不停。“他去漁村了,你們也不攔着他?”
“攔他做什麼,他自己硬要管這事兒,我們還能有什麼辦法。”
袁大通氣得幾乎要拍桌直起,“不是!我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這不是我們能摻和的事,他怎麼還要管?倔牛!蠢豬!到時候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但罵完心裡還是有些擔心:“他畢竟跟太微書院有些關系,出了事不會連累到我們吧?”
但賈士甄卻還是平靜地數着銅錢。“他出事關我們什麼事,我們可沒害他,就算太微書院的人來查,查到天上去,也查不出我們做的有什麼不妥,還是說他們敢捅破了這層天。”
袁大通認可地點點頭,“太微書院隻是名頭響,在宋國的權力,還不如太垣觀的十分之一呢,量他也掀不起什麼風波。”
這時,在靜堂裡煉氣養神的金池觀主推門出來了,“你們兩個小子,下午不靜修,在這胡謅些什麼呢。”
兩位徒弟立馬起身作揖,向師傅問好。
尤其是賈士甄,直接走過去将師傅迎到座椅邊,獻寶似的推上那一壇花雕酒,又吩咐師弟袁大通将豬頭肉炒熟再送來。
眼見自己的功勞全部被師兄搶去,嘴笨身慢的袁大通也沒有辦法,隻好領了任務下去。
賈士甄這邊已經斟上了酒,“師傅,那姓許的,今天下午還是呆不住,走了。”說話之間有幾分快意和自得。
金池觀主望着天邊的陰雲和密雨,掐指算了一卦,歎了一口氣,“他此去……怕是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賈士甄知道師傅神機妙算,這句話相當于判了許懷清死刑,頓時十分得意:
“這姓許的本來有大好前途,來我們道觀隻是度一層金,偏要管這檔子事,還把我們罵了一通,說什麼我們唯利是圖,失去了對百姓的體恤,白白收受香火,妄稱得道于天。我看是他、讀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他的嘴巴上來利索,不管是讨好奉承的話,還是哄騙誘導的話,都說得好似噼裡連珠。
今日卻并不得師傅的歡喜,金池不悅地打斷他道:“許懷清二十出頭,就隐約有邁入築基之勢。比你們這些年過三十,多年還停留在煉氣後期的弟子,不知道高明多少倍,你還看不起他?”
他們的師傅金池觀主,是年過百歲的築基巅峰,甚至還有希望修煉至金丹,他對修道的理解自然比這些混吃等死的徒孫強上不少。
但賈士甄聽師傅說别人的好話,心裡就是不痛快。“師傅你對那姓許的,倒是關懷備至,諄諄教導,可那小子不識好歹,從來沒領過您的情。”
金池觀主聽着嘈雜的雨聲,又歎了一口氣,“不領我情的人,又何止他一個呢?以卵擊石,何其愚蠢?不過是為了幾個平民就葬送掉自己的性命,反而舍棄對天地唯一至道的追求,這樣的選擇又能說得上是對嗎?”
他擡頭望向高高在上,沉默不語的太一天神,那是自他九歲起,就開始仰望、擦拭、供奉的神靈,太一不也處于寂靜無為之中嗎?
供神台的香柱燒到最短,徒留一絲煙霧漂浮,其餘全部成灰。
同一個世界,同一片雨天。
不同的選擇。
許懷清面對無可匹敵的深海巨龍,意外使出言靈·分字訣,竟然令大海之水也為之分流。
自他腳下劈出一條筆直道路,上連陸地,下通海洋,更是有一股浩然之氣,如一把利劍一樣指向蒼天。直到于藍色蛟龍一爪,這股威勢才開始減弱,直至化為虛無。
這一刻的奇迹,全因許懷清心懷蒼生,踐念于行,道心澄明,靈氣如湧,竟一舉自煉氣突破至築基。
二十三歲,築基!
在整個東勝神州大陸上,也算得上是鳳毛麟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