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玉,為什麼會在這?
事情如何一步一步發展成這個樣子?
還得将時間倒退回,山門初試的那一天早上。
是時,登仙梯下面站滿了人,不夠平均身高的李良玉,是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一個,就算數人頭也數不到她身上。
而太華劍派的弟子,站立在台階右側,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人當值。卻不是為了防止有人偷奸耍滑。
而是參加山門初試的弟子,多來自于普通人家,想要往上爬的決心更為堅毅,有時候就算折斷了腿,吐了血,要伸出一隻手往上攀爬。
這種情況實在沒有必要。
因為這種地址收到太華劍派,就算有用,也需要在治傷方面給他花費一些時日,還要擔心他行事過于極端,以緻修煉走火入魔。
故而提倡,量力而行,适可而止。
其他所說的規則,竟和那先前在登仙梯下的說書老人,所講的别無二緻。
卻須知,想要突破自身,跨越階級的人,必須有一份狠意,要麼對别人,要麼對自己。
他們高高在上的一聲令下,登梯開始了。
小半戳的人沖在了最前頭,好像是要争搶個彩頭似的,如狼似虎地往前撲去。
這些人靜觀不動的心,是沒有的。憑借着一股莽勁,走了大約十幾個階梯,就在無形的重壓之下,累成了一灘軟泥。
便隻剩下眼中那份怨恨和不甘。
反觀在他們身後的人,先探查了一下形勢,随後在不急不緩地出發,步履悠閑,從容不迫。
很快就超過了,這些一開始沖在最前頭的人。
但他們從容自在的表象,也維持不了多久,邁過了三四十台階,力氣有所不逮,就算全憑一股清醒理智往前走,也覺得頭暈眼花,耳鳴心亂,行走速度越來越慢,便逐漸敗下陣來。
當然這個時候依然有人強行要走。
腳走不動的時候,就用手爬,手爬不動的時候,全身便隻剩下一雙眼睛在用力。
他們活脫脫地诠釋了什麼叫做殉道者,殉自己的道,葬自己的身。
太華劍派的弟子,最怕就是看到這種人了,連忙把他扶起來。
看了一眼他的考牌,稱呼他道。
“呂思衍師弟,你已經爬了五十一個台階了,可以通過了,不用再勉強自己,還是多為後面的考試留一留力氣吧。”
抱着“”不成功、便成仁”想法的呂思衍,這會才松下腦子中緊繃的弦,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他自然不會知道。
他費盡千辛萬苦爬過的階梯,有些孩子不費吹灰之力就走上去了。
青年男女們像是一群冉冉初升的太陽,往下看的時候,便會照見那些垂垂老矣,不能動彈,淪為枯枝敗葉的人們。
陸施琅爬到七十階的時候,就有一些喘氣了,她聽剛才的師兄師姐說爬到五十,就可以了。便不再勉強自己,從台階上退了下來。
至于走在她前面的是少男少女。
她也隻是欽羨地看了一眼,想着他們是極有實力的人。并不多做留戀。
隻是往下看的時候,剛巧看見她之前在街上認識的一個朋友,李良玉。
她站在台階起始位置,似乎還沒有出發。
陸施琅想舉起手,跟她高聲打個招呼,但太華劍派的師兄師姐說,完成本次考試的人不能在此逗留,她便隻好跟着他們走了。
站在台階最下面的李良玉,在想些什麼呢?要不是她的目光,緊緊地鎖定登仙梯,太華劍派的弟子,還會以為她隻是來觀覽,而非來參試的。
可是竟然來參加山門初試,又為何一動不動呢?
她那種緊張到了極緻,惶恐到了極緻的神情,并不像是表演出來的。
可她一層台階都還沒有踏過呢。
就算是普通人,也能走上幾個台階。
似乎除了她不想走之外這個結論以外,并沒有别的解釋了。
太華劍派的弟子便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不再留意登仙梯下那個奇怪的孩子。
李良玉在想些什麼呢?
她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她跋山涉水,不遠萬裡,從宋國的即墨來到這裡。對于一個原本身份是漁村女孩的她來說,這已經是想也不敢想的殊榮和好運了。
現在改變命運的機遇,就擺在她的面前,隻等待着她踏出第一步。
可是她還是沒有動。
她在想些什麼呢?如果能透過她倉皇恐懼的眼眸,又能看到她内心的哪些掙紮呢?
原來是當她站到登仙梯下。
想要邁步的那一瞬間。
來到仙緣鎮當晚,所做的那個夢的記憶,全部如翻江倒海向她襲來。
那真是擡頭擡眼的一瞬間。
所産生的即視感。
在夢裡,她見過這個場景了。
沒有太華劍派的弟子,沒有其他參加山門初試的人。就隻有光秃秃的石頭和這一排,不知要延伸至何處的天梯。
隻有她,和站在台階上方的良玉。
她們兩個女孩像是玩遊戲一樣,一個在上一個在下。良玉笑着回頭,向她招招手。似乎在跟她說快來。
李良玉也點點頭,便要快步往前走去。
這一刻她也忘了自己好友離世的事實。
可下一刻風經過,吹動這杳無人煙的寂靜。
站在台階上方的良玉,笑容忽然一滞。她像是一座雕像一樣,全身粉碎,然後變成了白色駭人的骷髅,從最高處,伴随着撞擊聲,一圈又一圈地翻轉,最後滾落在她的腳邊。
她的呼吸一窒,心跳似乎也停了片刻。
終于想起自己好友離世的事實。
不隻是她,還有自己村裡面的人,道士哥哥……
她蹲下身,很确定那一具白色的骷髅,就是自己的好朋友良玉。
她也清楚現在所見的一切東西,皆為虛幻。她在夢裡,可她就是無法醒過來,無法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心碎和絕望。
在她低頭落淚的那一瞬間。
有一隻溫柔的手,撫上了她的頭頂。
她擡頭。
不是她爹,也不是道士哥哥許懷清。
而是那個一臉病容的宋國皇帝,他對她笑着,至少是表面上的慈愛着。
下一秒便用他枯瘦的手指,将自己的頭擰了下來。
她還沒有感受苦痛,沒有感受震驚。
身體的另外一股意識,恐慌到了極點之下,就開始逃跑。不是她的身體。
她的腦袋還抓在宋端帝手中。
他帶着、手上從來沒有沾染過鮮血的平靜表情,問她:
“你為什麼想要修道?是因為想向我複仇嗎?”
李良玉沒有說話,但她心裡的答案是:不是。她隻是很害怕地往下面跑去,腳下是無數個台階,同樣看不見盡頭。
一瞬間,她不再是她自己。
平和的宋端帝,也變成了興風作浪的海龍,翻騰着巨大的藍色身軀挺立,發出類似神明的語言:
“那麼凡人,你是想戰勝我?”
那一瞬間,她停下了腳步。
她是李良玉,又不僅僅是李良玉。
她是漁村所有村民的具象體和集合。
她應該有些什麼情感。
憤怒也好,悲傷也好,痛苦也好。
但就在止步的一瞬間。
所有的海浪自天上的樓梯,傾瀉下來。她又成為了在滔天洪水中,不斷掙紮,想求得一線生機的溺水者。
海龍也不再是海龍。
他的身形消融,成為無形的天道,哪裡也看不到它,但它又無處不在。
“凡害你跌入泥沼者,皆使你産生怨恨,你能殺死一個皇帝,你能殺死一條海龍,可你能戰勝這無形的天道嗎?”
是啦,她終于想起了她自己是誰,她是虎頭峽溺水死去的無辜百姓,親人愛人失散,身上财寶盡皆墜入水中,對無可挽回的珍視之物的遺憾。